第四章(第4/6页)

家里住近十天,已过端午,三闾大学毫无音信,鸿渐开始焦急。一天清早,专差送封信来,是赵辛楣写的,说昨天到点金银行相访未晤,今天下午四时后有暇请来舍一谈,要事面告。又说:「以往之事,皆出误会,望勿介意。」顶奇怪的是称自己为:「鸿渐同情兄。」鸿渐看后,疑团百出。想现在赵辛楣娶定苏小姐了,还来找自己干吗,终不会请去当他们结婚的傧相。等一会,报纸来了,三奶奶抢着看,忽然问:「大哥的女朋友是不是叫苏文纨?」鸿渐恨自己脸红,知道三奶奶兴趣浓厚地注视自己的脸,含糊反问她什麽。三奶奶指报纸上一条启事给他看,是苏鸿业、曹元真两人具名登的,要读报者知道姓苏的女儿和姓曹的兄弟今天订婚。鸿渐惊异得忍不住叫「咦」!想来这就是赵辛楣信上所说的「要事」了。苏小姐会嫁给曹元朗,女人傻起来真没有底的!可怜的是赵辛楣。他没知道,苏小姐应允曹元朗以后,也说:「赵辛楣真可怜,他要怨我忍心了。」曹诗人高兴头上,平时对女人心理的细腻了解忘掉个乾净,冒失地说:「那不用愁,他会另找到对象。我希望人人像我一样快乐,愿意他也快快恋爱成功。」苏小姐沉着脸不响,曹元朗才省悟话说错了。一向致力新诗,没留心到元微之的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后悔不及。苏小姐当然以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轻易赏识旁的女人?她不嫁赵辛楣,可是她潜意识底,也许要赵辛楣从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补。曹元朗忙回家做了一首情诗送来,一以志喜,二以补过。这诗的大意表示了破除财产私有的理想,说他身心一切都与苏小姐共有。他情感热烈,在初夏的骄阳下又多跑了几次,头上正生着两个小疖,脸上起了一层红疙瘩,这些当然也跟苏小姐共有的。

方鸿渐准五点钟找到赵辛楣住的洋式公寓,没进门就听见公寓里好几家正开无线电,播送风行一时的《春之恋歌》,空气给那位万众倾倒的国产女明星的尖声撕割得七零八落--

春天,春天怎麽还不来?

我心里的花儿早已开!

唉!!!我的爱--

逻辑的推论当然是:夏天没到,她身体里就结果子了。那女明星的娇声尖锐里含着浑浊,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来的,又腻又黏,又软懒无力,跟鼻子的主产品鼻涕具有同样品性。可是,至少该有象鼻子那麽长短,才包涵得下这弯绕连绵的声音。走到二层楼赵家门外,里面也播着这歌呢。他一而按铃,想该死!该死!听这种歌好比看淫书淫画,是智力落后、神经失常的表示,不料赵辛楣失恋了会堕落至此!用人开门接名片进去,无线电就止声了。用人出来请进小客室,布置还精致,壁上挂好几个大镜框。有赵辛楣去世的父亲的大照相、赵辛楣硕士制服手执文凭的大照相、赵辛楣美国老师的签字照相。留美学生夏令会的团体照相里,赵辛楣在第一排席地坐着,为教观者容易识别起见,他在自己头顶用红墨水做个「+」号,正画在身后站的人的胸腹上,大有替他用日本方法「切腹」之观。最刺眼的是一张彩色的狭长照相,内容是苏小姐拿棍子赶一群白羊,头上包块布,身上穿的想是牧装,洋溢着古典的、浪漫的、田园诗的、牧歌的种种情调。可惜这牧羊女不像一心在管羊,脸朝镜框外面,向观者巧笑。据照相边上两行字,这是苏小姐在法国乡下避暑时所摄,回国后放大送给辛楣的。鸿渐竟会轻快地一阵嫉妒,想苏小姐从未给自己看过这张好照相。在这些亲、师、友、妇等三纲五常摄影之外,有一副对、一幅画,落的都是辛楣的款。对是董斜川写的《九成宫》体:「阙尚鸳鸯社;闹无鹅鸭邻。辛楣二兄,三十不娶,类李东川诗所谓『有道者』,迁居索句,戏撰疥壁。」那幅画是董斜川夫人手笔,标题《结庐人境图》。鸿渐正待细看,辛楣出来了,急忙中穿的衣服,钮子还没有扣好,天气热,内心也许有点羞愧,脸涨红得有似番茄。鸿渐忙说:「我要脱衣服,请你做主人的赞同。」辛楣道:「好,好。」女用人把两人衣服拿去挂了,送上茶烟,辛楣吩咐她去取冷饮。鸿渐称赞他房子精致。问他家里有多少人。辛楣说只有他跟他老太太,此外三个用人,他哥哥嫂嫂都住在天津。他看了鸿渐一眼,关切地说:「鸿渐兄,你瘦得多了。」

鸿渐苦笑说:「都是你那一天灌醉了我,害我生的病。」

辛楣惶恐道:「那许多请你别再提了!咱们不打不成相识,以后相处的日子正长,要好好的交个朋友。我问你,你什麽时候知道苏小姐爱上曹元朗的?」

「今天早晨看见报上订婚启事,我才知道。」

「唉!」--声音里流露出得意--「我大前天清早就知道了。她自己告诉我的,还劝我许多好意的话。可是我到现在不知道那姓曹的是什麽样儿的人。」

「我倒看见过这人,可是我想不到苏小姐会看中他。我以为她一定嫁给你。」

「可不是麽!我以为她一定嫁给你。谁知道还有个姓曹的!这妞儿的本领真大,咱们俩都给她玩弄得七颠八倒。客观地讲起来,可不得不佩服她。好了,好了,咱们俩现在是同病相怜,将来是同事--」

「什麽?你也到三闾大学去?」

于是,辛楣坦白地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讲出来。三闾大学是今年刚着手组织的大学,高松年是他的先生。本来高松年请他去当政治系主任,他不愿意撇下苏小姐,忽然记起她说过鸿渐急欲在国立大学里谋个事,便偷偷拍电报介绍鸿渐给高松年,好教苏小姐跟鸿渐疏远。可是高松年不放松他,函电络绎的请他去,他大前天从苏小姐处奉到遣散命令,一出来就回电答应了。高松年上次来信,托他请鸿渐开履历寄去,又说上海有批应聘的同人,将来由他约齐同行,旅费和路程单都先寄给他。

鸿渐恍然大悟道:「我该好好的谢你,为我找到饭碗。」

辛楣道:「哪里的话!应当同舟共济。」

鸿渐道:「我忘掉问你,你信上叫我『同情兄』,那是什麽意思?」

辛楣笑道:「这是董斜川想出来的,他说,同跟一个先生念书的叫『同师兄弟』,同在一个学校的叫『同学』,同有一个情人的该叫『同情』。」

鸿渐忍不住笑道:「这名字好妙。可惜你的『同情者』是曹元朗,不是我。」

辛楣道:「你这人太不坦白!咱们现在是同病相怜,我失恋,你也失恋,当着我,你不用装假挣面子。难道你就不爱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