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10页)

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的刘先生,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说着,辛楣进来了,说:「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小姐,我不知道你不会就去的。」他说这句话全无意思的,可是孙小姐脸红。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说:「怎麽学校里还有这许多政治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说:「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孙小姐坐一会去了。辛楣道:「我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鸿渐道:「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说了,你换个题目来开玩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恐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彷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 Begins at Forty,对人家乾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彷佛句句是军国机密。当然军国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麽?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彷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庄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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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Life Begins at Forty-人生四十才开始;为着此书那年代畅销的一本美国书籍。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慰留的神情道:「啊哟!怎麽陆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走麽?」

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也厚道,好几个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轨道,我好意思拆他台麽?」

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种--」

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彷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准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倒没有什麽,不过高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

「哪里的话!副教授当然委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麽?副教授里还分等麽?」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把臭虫和跳虱分等的派头。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麽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名。在纽约,叫什麽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麽大学?」

「克莱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漏泄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笋,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小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趋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彷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迹灭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鵰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pseudoluege)。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人穷智短,谎话都讲不好的。

过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陆子潇也许记错,孙小姐准是过信流言。木讷朴实是韩学愈的看家本领。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指天,三个手势了事。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着力,彷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他,觉得这人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再一看他开的学历,除掉博士学位以外,还有一条:「着作散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几个拿了介绍信来见的人,履历上写在外国「讲学」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欧洲一个小国里读过书,知道往往自以为讲学,听众以为他在学讲--讲不来外国话借此学学。可是在外国大刊物上发表作品,这非有真才实学不可。便问韩学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来看看麽?」韩学愈坦然说,杂志全搁在沦陷区老家里,不过这两种刊物中国各大学全该订阅的,就近应当一找就到,除非经过这番逃难,图书馆的旧杂志损失不全了。高松年想不到一个说谎者会这样泰然无事;各大学的书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着那期杂志,不过里面有韩学愈的文章看来是无可疑问的。韩学愈也确向这些刊物投过稿,但高松年没知道他的作品发表在《星期六文学评论》的人事广告栏:「中国少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助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取费低廉」和《史学杂志》的通信栏「韩学愈君徵求二十年前本刊,愿出让者请某处接洽。」最后他听说韩太太是美国人,他简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国老婆的非精通西学不可,自己年轻时不是想娶个比国女人没有成功麽?这人做得系主任。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外国老婆是在中国娶的白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