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9页)

“倒也是。”

“那时我就想来着,这些家伙全是江湖骗子,自呜得意地炫耀几句高深莫测的牛皮大话,博取新入学女孩儿的好感,随后就把手插到人家裙子里去——想的全是这玩艺儿,那号人。一上四年级,就赶紧把头发剪短,忙不迭地钻到什么三菱商社、什么东京广播局、什么IBM公司、什么富士银行找份差事,讨一个压根儿没读过马克思的老婆,挖空心思给孩子取个玄而又玄的名字。至于粉碎产学协同体,简直笑掉眼泪。那些新生也恬不知耻,本来狗屁不懂,却装出大彻大悟的样子,低三下四。事后还居然开导我说:‘你真傻,不懂也说懂不就得了。’喂喂,还有更伤脑筋的呢,你听不听?”

“听听。”

“一天,要去参加一个夜间政治集会。叫我们女孩儿每人各做二十个饭团,带去当夜宵。开玩笑,这岂不是彻头彻尾的性别歧视?不过转念一想,总兴风作浪也不太好,我也一声没吭地乖乖做了二十个,每个都放了酸梅干,用海苔包好。结果你猜怎么着,说什么小林的饭团里只有酸梅干,连菜都没放,而其他女孩儿都放有鲑鱼或咸明太鱼子,还有放煎蛋的。气得我愣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这伙一口一个革命的家伙干吗为夜宵饭团这芝麻粒小事大声起哄?挑肥拣瘦?外面包海苔里面有酸梅干,不挺高级的吗?想想印度儿童去好了!”

我笑道:“那,民歌小组怎么办了?”

“6月份退出了。头都气炸了。”绿子说,“不过,这所大学的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是江湖骗子,都生怕自己不学无术的真面目被人看穿,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就都看同样的书,喷吐同样的话,都听约翰·科尔德林,看帕佐里尼的电影,还觉得津津有味。这能算得上革命?”

“这——怎么说呢?我又没亲自目睹过革命,无可奉告。”

“假如这也算是革命,我才不希罕什么革命!我肯定因为只往饭团里放酸梅干而被拉去枪毙。你也定然同样下场——由于能彻底弄懂假定形的缘故。”

“有可能。”

“哼,我早看透了:我是平头百姓,革命发生也罢不发生也罢,平头百姓还不同样只能在窝窝囊囊的地方委屈求生!何谓革命,无非更换一下政府名称。可那些人根本不懂得这点,那些卖弄陈词滥调的家伙。你可见过税务员?”

“没有。”

“我不知见过多少次。横冲直闯地跑到我家大吼大叫:什么呐,这账簿?你们做的什么混账买卖!这就是经费?把收据拿出来,收据!吓得我们缩在墙角里大气不敢出,到吃饭时候,还要献上特级寿司。其实,我爸爸一次都没逃税漏税,真的。他就是那样的人,古板得很。尽管这样,税务员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收入是不是太少了等等。笑话,收入少不是因为赚得不多吗!我听了,心里憋屈得要死。恨不得朝他们发一顿脾气,叫他们找有钱人算账去。喂喂,你以为革命爆发后税务员的态度会改变?”

“极可怀疑。”

“既然那样,我才不信什么革命哩!我只信爱情。”

“好!”我说。

“好!”绿子异口同声。

“我们往哪边走呢,这是?”我问。

“医院呗。我爸爸住院,今天该我陪伴一天,轮到我了。”

“你爸爸?”我吃一惊,“你爸爸不是去乌拉圭了么?”

“骗你的,那是。”绿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很早以前他就吵着要去乌拉圭,哪里去得成。说实在的,连东京以外的地方都没去过几处。”

“病情如何?”

“说痛快点,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不再做声,默默移着脚步。

“这个瞒不过我,因为和妈得同一种病,脑肿瘤。你能信?我妈妈因这种病刚死两年,这回又找到我爸爸头上。”

大学附属医院里边,也是由于星期日的关系,到处挤满探病的人和轻患者,混乱不堪;而且充溢着显然是医院特有的气味儿。消毒药味儿、探病花束味儿、小便味儿、被褥味儿混在一起,把医院整个笼罩其中,护士踏着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在里面走来走去。

绿子父亲住的是两人一间的房间,他躺在外面那张床上。躺着的姿势,不禁使人想起身负重伤的小动物。他侧着脸,瘫痪般地躺在那里,打点滴的左臂软绵绵地探出,身子纹丝不动。给人的印象是:他本来就长得又瘦又小,而这以后似乎还要更加瘦小下去。头上缠着白绷带,苍白的胳膊上布满注射或打点滴的点点遗痕。他眼睛半睁半闭,茫然注视着空间的某一点。我进去时,他略微转动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我们。大约看了10秒钟,便收回极其微弱的视线,重新盯视空间中的一点。

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已不久人世。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力的跃动,有的不过是垂危生命的蛛丝马迹而已,就像一座破旧的房屋——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卸下所有拉门隔扇而只等拆毁的房屋。干裂的嘴唇四周,乱糟糟地生着杂草样的胡子。我不由纳闷,生命力枯竭到如此地步的人居然会生出这等繁茂的胡须。

绿子对躺在靠窗那张床上的微胖的中年男子道了声“您好”。对方仿佛已口齿不灵,只是微笑着点下头,然后咳嗽了两三声,拿起枕边的水杯喝了一口,磨磨蹭蹭地翻过身子,眼望窗外。窗外只有电线和电线杆,此外一无所见,连云影都没有。

“怎么样,爸爸,精神好些?”绿子对着她父亲的耳穴说道,简直像是在试麦克风。“怎么样,今天?”

她父亲哆哆嗦嗦动了动嘴唇,说“不大好”。那其实不是说,而似乎是在把喉头深处的干空气勉强换成语言。“头。”他说。

“头痛?”绿子问。

“嗯。”父亲应道。看来很难一连吐出四个音节。

“那也是没办法的。刚动过手术,肯定痛的。知道你不好受,还是得忍一忍才行。”绿子说,“这是渡边君,我的朋友。”

我说了句“打扰了”。这位父亲半张了下嘴,随即又合上了。

“坐呀。”绿子指着床腿旁一把圆塑料椅说。我便顺从地弯腰坐下。绿子给父亲喝了一点壶里的水,问道要不要吃水果或果子冻。父亲说不要。绿子说还是要吃点才是。“吃了。”他回答。

床头有个床头柜样的小桌,上面放着水壶、水杯、碟和小钟。绿子从桌下一个大纸袋里掏出替换的睡衣、内衣和一些零碎物品,整理一番,放入门旁的贮物柜里。纸袋最底层装有给病人准备的食物:葡萄柚两个,果子冻和三根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