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坎坷终须上——访作家谌容(第2/2页)

“出家”晚,又不是抬头见喜,而是开门碰壁。这就是谌容文艺生涯的起点。

1969年“清队”以后,她随北京市大批干部一起下放到郊区通县,在那里喂猪、插秧、种菜、当工作队员,一干就是四年,最能出成果的黄金岁月被耽误了。“铁扫帚”在扫荡一切,但她还是念念不忘重操“旧业”,在1974年分配到北京某中学之前,她已着手创作长篇小说《万年青》。1975年这部描写农村题材的三十四万字小说问世了,打倒“四人帮”以后这却成了某些人议论和指责的口实,在她出版了《光明与黑暗》第一部之后,她所在的单位再也不准她的创作假了,后来还扣发了她三年工资。

身处逆境,她却像陆文婷一样,“超负荷运转”。她不奔走,不哀告,而是借款度日,闭门谢客,拼命地写作,昏过去了,醒来又继续写,写,不停地写,《永远是春天》、《人到中年》都是在这种逆境中写出来的。……

正在我们谈得起劲时,南方某杂志的编辑来向谌容约稿,请她写点创作经验之类的文章,她直率地拒绝了,她目前不打算写这类东西,她认为自己创作没有什么经验可谈,鲁迅先生也说没有什么“小说作法”,所以她不能满足报刊这方面的要求。她认为写小说没有什么窍门,一个是读书,吸取前人的东西,丰富知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知之越多越好;二是动手写,犹如《红楼梦》中惜春学画,主要靠自己慢慢画,边画边提高。

在谈到作家和作品对她的影响时,谌容说她最崇拜的是鲁迅,对他的作品和为人都十分钦佩。中国古典小说中她最喜欢《红楼梦》。她在创作上一方面借鉴了中国古代小说的白描手法,另一方面也受外国文艺技巧的影响。她上俄语学院时,参加了那里的“文学社”,读了不少托尔斯泰、契诃夫、马克·吐温、狄更斯等人的作品,这些作家都是写人的大师,她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一些表现手法。她说她写东西力争做到自由一些,不管别人说是什么方法,看需要而应用,《人到中年》用回叙,少不了一些心理刻画;《周末》是用的传统白描;《玫瑰色的晚餐》是写意识活动;不同的需要用不同的方法。她近期的小说具有鲜明的“内省”色彩,能引起人们对社会历史和人生道路的深刻思索,这种表现手法与传统的小说写法有很大不同,处处流露出作家的主观意识,通过人物内心世界反映外部世界,现实和回忆、联想和梦幻,穿插交换,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感受性,但又不是西方意识流的简单移植,而仅仅是吸收了意识流的某些表现方法。她说,时代在前进,生活的节奏变快了,小说再不宜慢吞吞地描写,那样读者就不爱看。她不希望别人把她的作品进行对比,因为她每写一篇都在进行新的探索,尽量不雷同于别人,也不雷同于自己。作家追求的是一个“新”字,脑子就用在创新上,要立意新、思想新、人物新、语言新,她感到每写一篇作品都是在爬一次坡,是很艰苦的劳动,前面充满了坎坷不平,但要有勇气继续爬上去。

谌容的创作路子是相当宽广的,她长于写农村各类干部乃至普通社员(如中篇小说《白雪》),也熟悉广大知识分子;她写了两个长篇,四个中篇,一组短篇,但她的主要兴趣是致力于长篇,她觉得短篇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从明年开始,她打算谢绝约稿,关门写长篇,完成《光明与黑暗》。

在谈到约稿这类事时,她风趣地说,有人求稿心切,让她翻一下箱底,把过去写的东西找出来发表,她说她不能那样做,那样对作者编者都不利,弄不好会砸锅。有时半夜三更,一封电报来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悲喜莫测,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封催稿电报,一场好梦随着电波消失,叫人啼笑不得。

她说,写小说不是机器包饺子,构思一篇很不容易,写出来了,不满意的不愿意往外拿。她讲到这里,使我不禁想起歌德的话:“有些高明的人不会临时应差写出肤浅的东西,他们的一生要求对他们的题目安安静静地进行深入的研究。这种人往往使我们感到不耐烦,我们不能从他们手里得到马上就要用的东西。但是,只有这条路才能导致登峰造极。”(《歌德谈话录》第35—36页)

谌容深感写作是很艰苦的劳动,她在她的一篇散文《病中》(见1980年第4期《文汇增刊》)已有透露:

巴尔扎克说:“创作是累人的劳动。”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累人。作家的脑子就是劳动的车间,你病倒了,你的车间没有停工。安装在那里的各种机床昼夜不息地旋转着。生活的素材不断地被传送带输送进来。体验、分析、加工、提炼、构思、丰富。这里没有病假、没有公休、没有节日。这里是永远的运转,甚至在梦中。

这是病态:神经衰弱,精神分裂。这又是最佳的竞技状态:文思如潮,不可遏制。

这是她的心情的真实写照。目前,她感到对她和她的创作的评价,有些过奖了,“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她是理解读者和编者对她的关心的,但为了答谢读者的热忱,她只有努力创作,写出新作呈献给他们,除此而外,别无他法。

(原载《长春》198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