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效何,你怎么管的你儿子,又去投了敌!”王成才盒子炮“叭”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爷爷吓得直打哆嗦。

“大兄弟,我也不知道啊!谁知道这东西装着去锄地跑了。可这也不全怨他啊,都是鬼的好挑唆的。”爷爷说。

“唉!大哥啊,你别怨我发火,我担心仕昌又给你惹来麻烦啊!”王成才道。

形势越来越紧张,昌潍大平原乌云漫布,秋日不开,淫雨霏霏。

山东“土地大推平”经验得到了全国认可,对山东的土地改革和土地复查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加深了国共两党的斗争形势。还乡团更加疯狂,反还乡团斗争也更加复杂,更加残酷。

阴历八月二十五日,两个民兵来到了爷爷家。

“李效何,你们家的问题很严重,要进一步复查。你们都是伪家属,今天你和李仕昌家属要参加各村联合举行的批斗会。”民兵“老八”说。

“来人!”又进来两个民兵。“抬走!看有什么东西,能抬走的就抬走。”

爷爷家里实在没有可抬的,民兵最后抬走了奶奶出嫁时的柜子、箱子和一个橱。五叔已7岁了,惊恐地躲在奶奶身边。

四叔一看陌生人来抬自己家里的东西,“啊啊啊啊”叫着上去撕咬着不让他们抬。

“让开,你个哑巴!”一个民兵用手拨开四叔,四叔踉踉跄跄还要上去。爷爷赶紧把四叔拉开。

“老二,在家里和你娘照顾好四和五。”爷爷说。父亲已经16岁了,也能挑起家里的一切事情了,况且大爷这一走。

“放心,爷!到时我去给你们送饭。”父亲说。

“娘,孩子怎么办?放下还是我抱着?”大娘哭着问。姐姐才刚刚6个月。

“我带着吧!放在家里孩子没的吃。”没等奶奶发话,大娘说。

“你带着她,孩子跟着受罪啊!”奶奶没有主意,哭着说。

“大兄弟啊,你们能不能不让他们娘俩去参加批斗?她孩子还小啊!”奶奶问一个民兵。

“不行,她是李仕昌家属,更要去!”民兵说。

“带走!”一个民兵把枪一横,厉声道。

爷爷和大娘被带往了5公里外的邻村小祖官,参加声势浩大的5村联办的斗争会。大娘抱着姐姐趔趔趄趄地走,姐姐一路不停地哭,大娘哄也哄不好。和爷爷一起的还有好多本村的国民党家属。爷爷看到高梅云、“四大头”、鬼的好等家属都在。

小祖官村在我村南边,翻过一座山便到,村的东面是一个大水库。批斗会场就设在紧靠水库边的几个大场院,秋收已结束,粮食已归仓,只剩下一座座坟丘似的豆秸、玉米秸,老鼠、黄鼠狼走亲似的窜来窜去,以此为家园成亲结婚,繁衍着子孙,和谐地生活着。如今这里却成了天然的残酷的批斗场、杀人场,血淋淋的你死我活。唉!人竟不如鼠!水库再向南,还是茫茫山连山,那里便是60年代以后四叔人性关押的地方,离这里大约有10公里,四叔在那里孤零零地呆了四十年。

“秋老虎”很厉害。深秋的太阳没遮拦地照射着,火辣辣的,热燥燥的。山川一片寂寥,刚刚收获过的原野一望无边,偶尔见到群羊吃草,麻雀觅食。小麦已经冒出嫩嫩的淡黄色的针尖似的麦芽,土黄色的原野里不时野兔跳过,一溜烟似的跑到山沟里,一种叫“双母夹”的蚂蚱还在趁着太阳活跃着,争取生命的最后时刻。

场院里,人群黑压压的,约有几百人。被带来的地主、中农、国民党家属,一个一个垂头丧气,面无血色,像严霜打过的茄子,秋风扫过的地瓜秧,恹恹的,蔫蔫的,打不起一丝精神,如同一只只煮熟的鸭子,只等摆到餐桌上,进行饕餮大餐;如同落入陷阱的乖乖的小绵羊,只等被送上断头台。贫雇农们则扬眉吐气,兴高采烈,整个会场一片乱嚷嚷。

“他妈的,你没听说过吗?土地大推平了,什么都要平分,连牛马也要平分。他妈的,四叔,你还不回家把你的牛杀了,不然也要给你平分了。听说,夏坡西南村把地主的老婆、闺女都分了,我们没那艳福。我们村老财主也没闺女,不然我们也要个地主闺女当老婆,尝尝新鲜。啧啧!”有些在台下议论着。

会议台子扎得很高,如唱茂腔戏那台子一般,上面是威严的农会头目和农会代表。四周民兵手持“中正式”“汉阳造”“马拐子”钢枪维持秩序,还有的端着长长的“三八大盖”。这种枪爷爷再熟悉不过了,一看到这枪,就想起给“皇军”摊煎饼挨枪托的情景。日本鬼子赶走了,爷爷没想到它又出现在这里。

爷爷蹲在一堆豆秸上,扯过一捆干的玉米秸给大娘坐着。大娘扯开衣襟对着玉米秸垛给姐姐喂奶。姐姐一路上哭个不停,这回反而安详了,瞪着黑亮的眼睛笑着。

爷爷没有听清楚台子上人在宣布什么,只听见好象是什么“罪大恶级,立即执行”。他清晰地听到了远处传来“叭”的“三八大盖”清脆的枪声,夹杂着其他沉闷的枪声。

人群嘈闹起来。附近草垛一边的一个40多岁的妇女领着一个10多岁的孩子被一个民兵提溜到了离爷爷不远的空地的一个土坑里。

孩子被围在四周的人群吓得直着嗓子“哇哇”地哭。爷爷看到那妇女跪在地上捣蒜般磕头,还用手示意着孩子,努力想把孩子推到坑上面,却被一个汉子一脚踢了下去,孩子嘴巴、鼻子冒着血。

爷爷个头高,站起来直起身走过去。大娘怕孩子再哭,奶水吃没有了,顺手从玉米秸堆里找了根还带着点青色的,用手一片片撕去外皮的青篾,一条一条地撕开外皮,“咔吧咔吧”地嚼着玉米秸瓤,嚼出那带着甜味的汁子再喂给姐姐解渴。

“作孽啊!我男人就是被她家那口子该杀的领着还乡团回来杀了。我家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们了?”

“他奶奶的,我家就那么三间草屋也在那次给点了。”

“王三这该杀的,要不是他领着还乡团回来,我那闺女咋被糟蹋了,到这还神经病拉乎的,天哪,作孽啊!我那可怜的闺女!”

……

“大娘大爷啊,是王三那混蛋惹的啊,不该我们娘俩啊!乡亲们啊,求求你们了,大恩大德,大慈大悲,饶了我们娘俩!”爷爷看到那妇女一边磕头一边不断地求情。

“砸死她!孩子也不留!不能留这小杂种!留了日后我们也没好日子过!”

“砸死他!砸!砸!你男人领着还乡团回来的时候你怎么那么神气?你那天那神气来?你那天那神气跑哪去了?”

“大娘大爷,饶了我,饶了孩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妇女嗷嗷地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