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15页)

父亲又拔腿去童歌谣给爷爷、大娘送饭。

半月后,共产党华东局对“左”倾错误开始有所察觉,并着手纠正。11月发出《关于暂停土改及禁止乱杀的指示》,严告各地一律停止土改,禁止乱打、乱抓、乱杀。同年12月,中央也开始采取措施纠正“左”倾错误。此后,山东“左”倾错误逐渐得到纠正。

就这样,在这种宽大政策下,爷爷和大娘终于被释放回家。

爷爷和大娘虽被释放回家,但还没有完全解除自由。农会要求“七户联保”,即爷爷一家被其他七户国民党家属做保人不得逃跑,而爷爷和高密云、三麻子、高有德等六户共同保着鬼的好家属,如鬼的好他娘、他爷及子女逃跑了,就要追究爷爷七家的责任。

阴历十月初六早上,爷爷和父亲扛着扁担,刚要出门上山去打柴,两人被王成才喊住。

“二哥,别上山了。你们怎么保的高瑞云家,昨晚让他们跑了!走吧,到民兵部去。”爷爷和父亲只好放下扁担,跟着去了民兵部。

七家保人陆续被召集来,各说各的理由。王成才也没法追究具体责任,暂时放他们回家。

鬼的好母亲是连夜跑到县城的,见到了儿子,把村里国民党家属受到的种种虐待一一哭诉。

“瑞云啊,我们没法在村里呆了。”他母亲哭着说。

鬼的好娘也告诉了大爷爷爷和大娘的遭遇。

“我只不过在这里做会计文书活,没杀过人,没放过火,王成才你也太过分了吧!”大爷也无比气愤。想到爷爷、大娘因为自己受连累,大爷心里难过不已,眼泪无法控制。然事已至此,又能何为?

其实,在鬼的好娘来之前,已经有不少国民党家属来报告他们在村里受到的种种非人的折磨。

国民党驻安丘军部也正酝酿着一场大的军事行动。

阴历十月初八,天还一片漆黑,大地一片清冷,北方山东的冬天已经到了零下4度了。奶奶揭开破布挡风御寒的窗帘,看了看窗外,喊父亲起了个大早,把昨晚泡好的地瓜干、大豆上磨推,准备摊煎饼。没有灯,奶奶摸着黑让父亲把粮食盆子端到磨顶上,用勺子把冰碴子捣碎,往磨眼里填满,抱着磨棍,一步一挪地慢慢推动着磨,磨着艰难,磨着沉重,磨着辛酸,磨着无奈。随着轻微的磨盘与磨台摩擦的声音,不一会儿细细的粮食糊子便沿着磨缝淌出来。石磨在我们老家是最普通的面粉、煎饼糊子的加工工具。

“娘,你歇着,我自己推,呆会儿你还要摊煎饼。”父亲呵了呵手,用粗布条腰带把袄扎紧了。

“一块吧,不动弹动弹我也觉着冷。”奶奶一边推着一边用勺子往磨眼里添着粮食。

一盆粮食快推完了,奶奶拿另一个盆子准备收粮食糊子。

“嘭!”突然父亲听到庄后不远处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父亲再清楚不过了,那是国民党的长柄M24手榴弹。随着第一声手榴弹爆炸,村四周又连续传来爆炸声。继而就是爆豆似的枪声。有“中正式”的枪声,M1卡宾枪的声音,短枪的声音,“汤姆式”冲锋枪的声音。村北是一个土岭,响开了“哒哒哒哒”MG42重机枪声。降媚山上一挺“九二”式重机枪,“嘎嘎”鸭子般清脆地叫着。整个村就像一锅烧好的粥,不断地添着柴火,粥“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热气腾腾,就像过年家家户户都放鞭炮,找不出哪儿不响枪,找不出枪声哪里稀哪里稠。枪声爆炸声震得爷爷茅屋灰尘四落,震得四周树林“哗哗”地响。

顿时飞鸟惊宿,驴喊马叫。大街上,老百姓到处乱跑,像无头的苍蝇,像屎壳郎窝扔了一石头到处乱飞,谁也不知道往哪跑,还必须要跑。有的竟然摸黑跑到死胡同,又旋回来,再跑到另一个死胡同。有的孩子跑丢了,哭着找娘。有的不时被跑掉了的包袱绊倒。

巷子里不断传来互相得到的信息。

“他二婶,别跑了,回家呆着吧!哪里也别跑了,听天由命吧,四周全是国民党!”

“二爷,别跑了,我是小顺子,到了村口被国民党士兵撵回来了。但奇怪的是他们不像杀人,只是把我们一家堵回来了。”

“爹,快回家吧!你和我穿错袄了。”郑华听到儿媳妇喊他这样说,脸上黑暗里不由得一阵红。

不仅本村,父亲听见邻村土山、佘家庙子、方家埠、范家庄子等都同时传来一样的枪响和爆炸,但这次没有迫击跑、野炮、山炮的响声,特别是那野炮的声音,父亲以前听到过,就像要把人的耳膜震碎。

父亲赶紧让奶奶回屋,刚推的粮食糊子也顾不得了。糊子缓缓地流着,流满了整个磨盘,顺着磨盘口,缓缓地“吧嗒吧嗒”地滴着,一开始是稀的,慢慢的是稠的,最后冻住不动了。

父亲让爷爷奶奶别动,他先出去看情况,姐姐也被枪声惊醒了,不断地哭着,大娘只好用喂奶来安慰她。父亲穿上布袜子,扎了块“披布”[1],跑出去找邻居本家爷爷李孟仲询问情况。

“大爷,不行!你听这枪声不对头,是大部队。”父亲说。

“仕途,快告你爷,想办法跑!”李孟仲说。

李孟仲是村自卫团团长,提着一枝“汉阳造”,这是自卫团最好的枪了,其余就是膛线磨平的退役下来的“老套桶”“马拐子”和打兔子用的土枪鸟铳。自卫团不能和民兵游击队比,大部分由老头组成,协助民兵游击队做好村里防务。枪一响,自卫团成员谁也找不着谁,更不可能组织起来抵抗。民兵听到这么大规模的枪响,发现向外跑已经不可能了,也都各自找地方在村里猫下了。李孟仲想去本家兄弟家躲一躲,本家兄弟李孟元瘸着腿在门口挡住了他。

“大哥,大哥,你别进来!你别进来!”李孟元怕受连累,急急地向外推着他。李孟仲情急之下,跳进了爷爷家猪圈。猪圈没猪,这年头爷爷哪抓起个小猪。

枪声爆炸声大约响了一个小时,突然停了。这时,父亲站在院子里听到后院“咕咚”一声,跳进一个人来。父亲吓得赶紧跑过去看。

“哥哥,你来了。”父亲一看,是大爷。穿着一个清夹袄,黑裤子,脚蹬国民党军用鞋,手里提着匣子枪,腰里别着两棵手榴弹,胳膊上扎着一块白毛巾。

“咱爷和咱娘来?”大爷问。

“在屋里。”父亲说。

“快走!”大爷边说边进屋,“快走!爷!娘!”

“上哪走?仕昌!”爷爷问。

“走!爷!不走不行了!”大爷也没说上哪,只是拖着爷爷奶奶和大娘向外走。

父亲把大门门闩拔开,大爷领着爷爷、奶奶、大娘、四叔、五叔急呼呼地出了门,家里什么东西也没带,本来家里也没多少东西。刚出门口,碰见李仕光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