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7页)

“咣!”大爷魁梧的身躯轰然坍倒在地上,冲锋枪跌在了一边。

“哒哒!”那解放军突然头部中弹,巨大的冲击力使他猝然后倒。

“仕昌,仕昌,你怎么样?”李福成和另一个士兵跑过来,看来那解放军是这士兵开的枪,那士兵边喘着粗气,边换着冲锋枪弹匣,枪管冒着缕缕蓝烟。

“不……行……了!”大爷不筛不筛(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说。李福成一看,够戗了,大爷肠子白花花的全出来了。

“快走吧,来不及了!”那士兵催促到。

李福成转身和那士兵边观察着四周边退却着跑了。

这天是阴历三月十九,正是爷爷去刘山石家峪要饭的那天。爷爷背着二姑给的十个“耙菇”回到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沉闷地看着四叔、五叔啃着“耙菇”,看着大娘给孩子喂饭。这天,他特别想大爷,自从年除夕一别,便杳无音信。潍县隆隆的炮声模糊地传来,像是击着他的心。夜里,他梦见大爷一身戎装向他走来,冷冰冰的脸,也不说话,慢慢地提着冲锋枪,转身走了,模模糊糊地走入了朦胧的雾中。醒了后,他听见大娘在哭,伴随着降媚山上刮过来的风呜呜叫着。

战斗结束后的几天里,老潍县城里到处泛着臭味,老鼠遍地跑,乌鸦四处飞。大街上、小巷里、院子里、河里面到处是东倒西歪的尸体,分不清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军的,有些是伤员,因得不到治疗又死去。新成立的市政府组织市民和郊区农民搜埋尸体,每人每天发给粮食两斤和一点北海币。据郊区农民讲,他们用二齿子抓着腐烂的尸体,拖到坑里埋掉,一个坑可以埋好几个尸体。

那里面,肯定有大爷的尸体。

是役,潍县全境解放,成立潍坊市。国民党第96军军长兼45师师长陈金城、保安司令张天佑化装从东门逃窜。前者被生俘。关于后者的死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被击毙,一种说法是自杀。之后干过伪国民党乡长的李竹明也被政府审判枪毙。

父亲是从仕光大爷嘴里知道大爷死去的。

李福成死里逃生,回到村里,他遇见了仕光大爷。

“兄弟,你知道仕昌的信息吗?”仕光大爷问道。

“大哥啊,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效何我二大爷啊!仕昌回不来啦,要回来就刮着泉风(旋风,意指阴风)回来了。”他告诉了仕光大爷一切。“我就知道这些,估计仕昌肯定活不了啦,当时那么紧张,我也顾不上了,只看见他肠子都淌在外面了。”

晚上,仕光大爷家里的挺着怀孕的肚子在捞泡好的地瓜干,准备第二天摊煎饼。她以前生过两胎,孩子生下来都死了。仕光大娘突喊肚子疼,半夜难产连人加孩子都没活下来。

父亲陪着仕光大爷把人埋了。仕光蹲在坟前默默不说话。昨天人还好好的,今天阴阳两分明。

“大哥,别伤心了,回去吧!”父亲和仕光在叔伯兄弟中是关系最好的。

“二弟,你说我们家里怎么会这样呢?你大哥刚死,我这老婆孩子都走了。这怎么会呢?”仕光悲楚地说。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大哥死的?”父亲大吃一惊问。仕光把大爷情况告诉了父亲,“你去问李福成最清楚了。”

“二弟,我就知道这些了。”李福成告诉父亲说。李福成以后经过村里审查没有问题,过着凄凉的生活。他对自己的幸免于难没有任何兴趣,睁着眼闭上眼就是士兵兄弟的尸体,就是大爷白花花的肠子。他自己孤零零在北山上用石头垒了间房子,不食人间荤,以马扎菜、云荠菜和队里分给他的那点口粮为主,披着长发,闲坐云卷云舒,静思灰飞烟灭,夜半鬼泣嚎,梦中豺狼叫。

每年七月二十二的鬼节,人们见他买了些香火纸马,在大街的十字路口烧,谁也没有阻拦他,谁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还有地下的大爷和那些战友们明白。

有一天,他竟然步行去了老潍县战役旧址,蹲在老奎文阁那残余的城墙上大哭不已。

直到我小时候1976年秋天的一天,村民突然发觉好多天没见李福成了。大胆的人打开他那石屋,才发现,那不是屋子,早早已是他的坟墓了。

真是个: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自从知道大爷的死信,父亲就一直沉闷。爷爷也发现了父亲的不对头。

中午,父亲在院子里抱着姐姐让大娘吃饭,姐姐一周岁了,胖胖的小手调皮地拍打着树干玩,父亲呆呆地盯着蚂蚁上树。那些蚂蚁有的被树浆粘住,有的被树枝弹落,有的因害怕而回头,有的不顾一切向前冲。父亲想,大爷第一次参加国民党,一腔热情,痛击日本鬼子,可歌可泣;可究竟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不顾一切又一次参加国民党,最后踏上了不归路。父亲看着那爬上爬下忙忙碌碌的蚂蚁,想不通。

“实啊,给我孩子,你吃饭去,发什么呆?”爷爷喊着父亲的乳名。

“哦,没什么。”父亲敷衍道。

“爷,坊子、潍坊都解放了。二弟不是说仕昌开拔去了坊子吗?那怎么还没他信呢?”大娘自从回来就心神不定。“你让二弟再打听打听仕昌究竟现在哪里?”

“噢,说的是啊!老二你多打听你哥的消息。”爷爷对父亲说。

“嗯。”父亲答应着。

已是阴历三月下旬,半圆的香月挂在春天上空,如水般泻在深院里。春天的东南风柔柔地刮着,梧桐摇曳,银蟾叠筛,娥影婆娑,卷起一帘幽梦,如泣如诉,多少离愁别恨,把相思碎了一地。啼蛰未歇,飞鸿欲过,南雁北飞,空留啼声一片。大娘躺在炕上,残灯空照,辗转难睡。蟾光如水浸帘枕,皓月苍白斜身进,照在大娘无眠的身上。乱影翻窗,碎声敲砌,愁人多少。“孤灯不如思欲绝,卷惟望月空长叹”。伤感的清辉,萦绕的柔风,细数着岁月的凄美。

“素娥不谙离恨苦,孤雁难解相思泪。”又是一个无眠夜,大娘听见爷爷起来在帮四爷爷打扫院子。女儿还在酣睡,留着甜甜的酒窝。柔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梧桐只解惹春风,何曾知得无眠愁?大娘梳理着无眠,想前事悠悠,后事蹉跎,思绪万千。

两年前的春天,与大爷相识,兵荒马乱,想委身求一隅安,没想到尚未结婚,听茂腔戏就跟着大爷心惊胆战。大娘清晰地记得那一夜,当父亲告知村里抓他,大爷牵着大娘的手,穿麦地,绕村舍,跳沟壑,越小溪,躲犬吠,恐人语,专拣无人僻静处,尽挑狐鸣孤雁地,深夜赶到娘家,躲得此劫;结婚五个月,刘家庄子大姑家柴门犬吠,大爷雪夜被抓,留下孤苦一人,孤灯独眠;落木萧萧,烟霏云敛,大爷不顾娇妻弱母,锄头一扔,第三次投奔国民党。此番走后,一家人命运绳系,提心吊胆,奔走呼号,朝夕不保。自己抱着几个月的孩子,蹲囤受审,凌辱挨饥。流亡以来,凄凄切切,颠沛流离,难以寸管形容。如今遍地解放,音信渺茫,焦渴之心,离愁之苦,似涌泉而上,禁不住化作一春愁雨,淅沥萧飒,奔腾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