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14页)

“我不走!我不走!”爷爷顺着马大神的话说开了。

“大胆妖孽!我妹妹在那边等得发慌,你竟在这里害人!”马大神“刷”的一下子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声如洪钟,大喝一声:“孽障,还不离去!”一剑下去,供桌上的碗烂了,碗里的清水变成了血红色。

“嘘——”马大神大汗淋漓,睁开眼睛,长吁一口气,“你父亲是黄鼠狼附身上邪,我把黄鼠狼那孽障赶跑了。”

父亲奶奶好话一箩筐地说,对马大神千恩万谢。马大神看在爷爷二姑的面子上,收了5元出诊费。

也别说,经马大神这一折腾,爷爷着实精神了一段时间。

九月的一天,阳光明媚,父亲听说雹泉镇的一个子久老先生看病很厉害,就向仕光请了假借生产队的手推车推着爷爷去雹泉看病。这条路是大爷当年城顶山战役夜里回来的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崎岖弯转,这条路是四叔得了病被隔离起来必走的路,这条路也是父亲为四叔夜黑送粮食的路;还是这条路,我沿着这条路度过了高中复读生活,从这条路考入了大学,改变了一家人的状况。父亲让爷爷坐一边,另一边压上块石头保持平衡,把绊套在双肩上,防止下坡时把握不住车子,奶奶再三叮嘱路上小心早回来。

路上全是山路,经过四个村庄,爬过一座山,就到了雹泉镇了。

子久老先生在雹泉一带很出名,父亲很容易就打听到了。老先生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声如洪钟,碧眼方瞳,灼灼有光,不愧是搞中医的,养生有道。这老先生比那王先生看病还快,脉象一搭,腹部一摸,告诉父亲说:“是肝肿大,回家给弄点好吃的吧,没法治了,坚持不了几个月了。”

父亲在镇上餐馆给爷爷买了碗面条吃上,药也没拿,推着爷爷向回走,步子再也没有来时那么轻松了。

“那老中医怎么说的?”爷爷在车子上问。

“没大问题,嘱咐我们要加强营养,你身体太差了。”父亲故作轻松地回答。秋日的太阳暖暖地多情地照在爷爷和父亲身上。父亲经子久老先生这一说,心里反而更有数了。独轮车吱吱地响着,压着爷爷的往事,诉说着爷爷的心酸,在山区的土路上,压出深深的印痕,刻在载满往事的山路上。父亲一边走,一边和爷爷漫无边际地聊天。从爷爷的爷爷和奶奶,聊到子灵老爷爷,他的品性,他的山水画,聊到大爷,他的令人难以费解的顽固不化的思想,他的神秘死亡,聊到大娘和姐姐,更勾起对姐姐的无限思念,聊到奶奶,聊到老槐树,聊到降媚山,聊到使狗河,聊到国共两党,聊到抗日,聊到土改,聊到过去一切往事,聊到四叔的未来一切,聊到家里邻里的鸡毛蒜皮……使父亲对过去一切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而这些真实的过去又化作宝贵的财富由父亲传到我这一辈。为了彻底弄清过去的一切,我在日积月累中,曾经和父亲两夜没睡,每夜连续聊天12个小时,整个屋里是父亲吐出的乌烟瘴气,伴随着父亲的唏嘘连连,当我关掉录音笔将材料拷到电脑里时,已是东方既亮。我揉着涩涩的眼睛,试图使自己清醒,把父亲的回忆深深地揉进我的心中,变成今天淡淡清香的菊花茶和酽酽的龙井茶一样的故事。

一场秋雨一场寒。深秋初冬,冷漠地下了一场雨。滴滴答答,夹着紧张凄厉的西风,摇晃着老梧桐树上坚持亲吻母体依依不舍离去的树叶,湿漉漉忽悠悠飘落到地上,交叉相连,层层相叠,为大地铺上了一层黄中带绿的叶毯。老槐树不忍悲秋,在雨中静静伫立,君子般随西风卷起千愁万绪,惹起凄凉无数。

父亲踩着软软的层层落叶,手里拿着从李仕光那里要来的一块大姜,在门口跺了跺偶尔落叶底下溅到鞋子上的泥水,把姜递给奶奶,奶奶切成姜丝,熬好后端给爷爷。爷爷孱弱的身体连一场秋雨都经不起了,感冒高烧使他盖着破被子瑟瑟发抖。

爷爷手哆嗦着,碗歪歪趔趔地差点把姜汤洒出来,奶奶赶紧扶着爷爷把姜汤喝下去。爷爷吸溜着鼻子喝完,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对奶奶说:“身子是不行了,这也没法上生产队干活了,只老二、老四两个人挣工分。”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干活!”奶奶说。

“活是没法干了,我想孩子啊!你让老二去把孩子接回来我看看。”爷爷说。“实啊,你爷病了想孩子,你去王家十里接渠回来,去吧。”父亲正趴在屋门口半门子上看着外面。湛湛长空,幽幽深秋,斜风细雨,乱愁如织,刮尽凄凉。

“娘啊,去就怕我嫂子不让接回来。”父亲说。“你去看看再说。”奶奶说。

冒着风雨,父亲走了二三十公里,到了王家十里,找到大娘家,开门的是大娘小叔子。

“你找谁啊?”那人问。父亲也不认识他。

“哎呀,这怎么说呢。我找的是原来我嫂子,他娘家是飞水刘家道子,先嫁给我大哥,以后就又到这里了。我嫂子名字叫张彩虹,从飞水带着一个女孩来的。”父亲说。

“啊,那是我嫂子啊!你找她有事吗?”那人说。

“我爷在家病了,非常想念孩子,想让我来把孩子接回去看看。”父亲说。“我嫂子和孩子回娘家了。你去她娘家找吧。”那人说。

父亲信以为真,拔腿又去了飞水刘家道子。

“没来啊,是不是你嫂子不愿见你了,唉!这也真没法说。听她说你上一次把孩子领了回去又送回,惹得你嫂子很不高兴。”大娘“大大”对父亲说。

父亲解释了一番原因,回到了家。

“爷啊,我嫂子不愿见我们了,让她小叔子出来把我打发走了。”父亲用湿漉漉的袖子揉搓着被雨打湿的眼泪欲出的眼角,鞋子上满是粘着草棒的泥巴。

“唉!”爷爷长叹一声,背着墙角抹了把眼泪。父亲没想到这竟是爷爷临死前最后的请求,就这点请求,也没有满足他老人家的愿望。

爷爷自从感冒后就一直咳嗽,咳中带痰,痰中带着脓块带着血丝,有时咳嗽的一口气喘不上来,憋得难受。脸色焦黄更加难看,肚子肿胀也越来越大,手脚也肿开了,腿肚子、脚摁下去一个深窝老长时间起不来。

阴历十一月初四,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大地一片缟素。父亲开门拿起破扫帚开始扫院子里厚厚的积雪,一夜无风,竟静悄悄地给茫茫大地、山川披上了厚厚银装,遮住了世间一切肮脏和丑陋,给人一种清清洁洁纯纯白白的感觉。

爷爷要小便,奶奶说:“外面下雪了,这么冷,你就在屋里尿罐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