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6/14页)

“扶我出去吧,都天亮了,在屋里多脏。”爷爷说。爷爷本来犹豫,听奶奶说下雪了,执意出去看一看。

“实,过来扶你爷出去尿尿。你爷非要出去。”奶奶喊父亲。父亲扔掉扫帚,跑进屋给爷爷披上衣服,颤颤巍巍地挪步来到院子。

“爷啊,就在这猪圈后吧。”圈虽没猪,父亲觉着爷爷个头高大,进去不方便。“好,就在这屋后。”爷爷说。

父亲帮爷爷解开长布腰带。爷爷一边小便一边看着这白雪覆盖的美丽的院子。清冷的早晨,一切都是白的,白的纯洁,白的纯净,白的灿烂,白的高雅。那雪景里,有彪悍,亦柔亦刚;有清洁,亦孤亦傲。影壁墙后迎春花在这严冬不失青色的藤蔓带着豆粒大小的花骨朵,上面盖着似露非露的寒雪,像画家蘸满了墨汁欲淋漓写尽山水;老梧桐、老榆树粉妆玉砌,嘀里嘟噜,在这水瘦山寒的冬日里更加丰腴饱满。

人生如雪,雪如人生,缥缥缈缈茫茫来,无声无影无踪无际去,真个《红楼梦》一梦“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欲无求,无牵无挂,无愧于天地鬼神,人生信仰”。

凉飕飕晨风一吹,饱满的厚雪簌簌落下,父亲禁不住耸了耸双肩,缩着脖子,避免那雪花飘进脖子里。

“爷,回去吧,外面冷。”父亲说。

“好。”爷爷说完,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连续不停的咳嗽使爷爷不得不头腰前后晃动。父亲赶紧给爷爷系上腰带,帮爷爷捶着后背。

“哇!”爷爷突然痛苦地大叫着,一口鲜血出来,继而一口一口狂吐。那血鲜红鲜红的,染红了爷爷嘴巴,染红了爷爷胡须,染红了爷爷衣服;那血鲜红鲜红的,黏黏的稠稠的,灼热的,带着热气,携着腥味,奔腾着,咆哮着,带着对世道的悲愤和不平,喷射在雪地里,在白雪的映耀下更加鲜艳人,把厚厚的雪融化成一个个细圆柱桶状的斜斜的洞,或呈散落的一滴滴,或现飘零的一朵朵,画成了一副红白相映的美丽漂亮凄凉感伤悲哀的梅花雪画,强烈地刺激着父亲的眼睛,刺激着父亲破碎的心。

“爷啊,娘啊,快来!快来啊!娘啊!……”父亲骇然大哭。

等到父亲、奶奶、四叔把爷爷背到炕上,爷爷嘴哦哦的,哆嗦着,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用手艰难地指了指奶奶、四叔和五叔,又指了指父亲,就在这清冷的洁白的早晨像一只洁白木讷善良驯服老实的羊羔脱离了人间痛苦。

“爷啊,我的爷啊,你怎么了?你不能死啊!呜呜呜呜……你怎么说走就走了……”爷爷大院里传出父亲凄惨悲哀的痛苦,在这清冷的早晨,更加让人感到伤心破碎。

“呜呜呜呜……”四叔、五叔不停地摇晃着爷爷瘦弱的身体,希望他能醒过来。奶奶蹲在炕下面哭的气都连不上来,成了一摊泥。

突然起风了,老梧桐、老榆树、老槐树疯狂愤怒地摇晃着,雪花簌簌的,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好像要把这世界撞得头破血流,好像要把这清冷凄凉哀伤的早晨撞得稀巴烂。

1955年的冬天留不住爷爷,修长粗大的老梧桐留不住爷爷,饱经沧桑的老槐树留不住爷爷,还有妩媚的使狗河,还有沉稳的降媚山,还有亲人奶奶、父亲、四叔和五叔,还有梦中烟雨往事的一切一切……

大姑、二姑、大姑夫、二姑夫、宪林表爷爷所有亲戚朋友都赶来奔丧。

“兄弟啊,你受了这么多苦,就是没有享上一天好日子,你在的时候我也照顾不周。呜呜呜呜……”表爷爷想起爷爷的过去,为失去爷爷这么一个好朋友哭得死去活来。

为了防止“扒窑子”(盗墓者)的偷扒爷爷衣服,父亲倾尽家中所有买了口水泥棺材将爷爷按照当地丧礼入殓出殡后,把棺材安放在西大湾北沿自家的那二分菜地里,四周用土坯垒起来。按当地“扒窑子”规矩,死人不入土是不能动手的。高高风扬的白幡,随地飘零的纸钱,漫天飞舞的纸灰,在这寒冷的冬天伴随着爷爷先在此安息了。一直到了春暖花开,父亲担心爷爷尸体随着天热腐烂,才在村北边老爷爷的墓地里择址安葬。没有砖砌墓室,父亲就和三叔、五叔到使狗河里拣鹅卵石。冰冷的河水浸人骨头,三兄弟拣满车子后,推到墓地,再回来拣。就这样用美丽五彩的鹅卵石给爷爷建造了一个漂亮结实的屋子,让他老人家在享尽人间苦难后到另一个世界里享受五彩斑斓的生活。

爷爷死了,剩下父亲、四叔、五叔和奶奶相依为命,家里四口人只有父亲和四叔跟着生产队上坡干活挣工分。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爷爷刚死一年,四叔的厄运又来了,四叔从此成了魔鬼,一个人见人怕,人见人厌的魔鬼。魔鬼的枷锁从他21岁青壮年一直到现在,四叔仍然远离家人孤零零地住在麻风村,与其做伴的只有那些痊愈的眉发脱落、歪嘴兔眼、虎口无肉、勾手吊脚、足底溃疡、“马鞍鼻”“狮面”的麻风病人,即使到了21世纪文明的今天,人们仍然突破不了对麻风病骇然鄙视的世俗看法,何况在20世纪50年代麻风肆虐的时候。

1957年的春天,使狗河边的柳树已舒展着柔软的腰身,娉娉袅袅,豆蔻梢头,鹅黄的柳枝带着黄豆大小的花骨朵,像村姑梳妆出扉,玉腮香凝,巧笑若兮,美目盼兮,轻拂着春风,荡漾着亲吻水面,给人一种春光无限好的惬意,恬然清淡。柳树下,一个青年用手扶着柳枝,轻轻地伸出一只脚去试探河里的结冰。那冰似化非化,颤悠悠的,踩上去有点软绵绵的,他赶紧把脚收回来,来到了一湾芦苇丛,把一个自制的带着饵料的鱼篓子放进水里,解开夹袄的绦疙瘩[2],蹲在岸边折着柳枝等候。四叔除了不会说话,已经长成一个伟岸的青年,接近一米八的个头,四方脸盘,厚厚的嘴唇,灵巧的手经常编织出一些小玩意,奶奶用的箩筐和“院子”都是他用柳枝编成的。生产队的活,对四叔来说,也很轻松,就是农村一般的耕耩锄耪拉拉拽拽,浇地打场扬场掇垛,挑担推车,特别是那手推车,对四叔来说,更是自如,推起来健步如飞。这一点矮小的父亲可不如。社员们非常喜欢四叔这小伙子,习惯称呼四叔“哑巴”,慢慢的大家都忘了他的真实名字叫李仕明。

刚刚过午饭,四叔提着鱼篓子向回走的路上,在村里遇到了四麻子家里的。与以前那热情的女人判若两样,四麻子家里的看到四叔,就像躲瘟神一样,好像四叔身上有什么邪东西,这娘们躲躲闪闪的,手里拿的韭菜也不要了,往路边一扔,晃着大屁股,逃命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