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8页)

就在这山花烂漫多情、飞蝶双舞争欢的1966年春天的一个傍晚,父亲满脸石灰从生产队石灰窑收工回来,刚到自家大门口,看到南边降嵋山上挪下一个人来,走近了,是两个人,一个妇女,背上还有一个孩子,手里还挎着一个装满野菜的筐子。父亲左眼小时候病毒性角膜炎失明,只有右眼能视物。等那妇女走近了才看清是东头死去的王友家里,也就是两年前父亲、五叔去送四叔到幸福村路上碰到的那个妇女。

两年过去了,父亲发现她额头上添了几道皱纹,34岁的人看上去已是风霜满面,苍老许多。

那妇女说:“我们一起过吧!我实在活不下去了!”说完,她就哭起来。

这是两年来那妇女和父亲说的第一句话,这也算是父亲和母亲谈恋爱的第一句话,是母亲向父亲求爱的第一句话,是在那个年代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母亲无法用苦泪和现代人恋爱方式表达的求爱的第一句话。当父亲告诉我母亲当年说的这句话时,我第一反应是好笑、平淡,这就是母亲和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啊,第一次说话能这样说啊,继而感觉可亲、可敬,多么朴实、直率、坦诚、真实的母亲!最后的感觉是伟大神圣。母亲在说这句话时,其实已经对父亲观察两年了,两年的结论得出了对父亲的可信。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一个女人要养活三个孩子,母亲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为了孩子继续活下去,选择了父亲。某种程度上讲,是先为了孩子活下去,后考虑自己的生活。从他们以后磕磕绊绊接近50年的生活,也证明了这一点,至少我感觉他们的感情不是那么深,但也不是过不来,他们是为了一个大家庭而什么都能容忍的一对老人。他们的50多年磕磕绊绊打打闹闹的感情生活,直接影响了我以后的婚姻。所以我以后婚姻的破裂不能完全怪她,也要怪我,从我这儿,还要追究到我从小生活的大家庭,一个由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和父亲结合又生了我和弟弟组成的大家庭。

“别这样,别哭!先回家喝口水吧。”父亲从背上接下约6岁的孩子,帮那妇女提着野菜篮子。

进了家门,那妇女直奔水缸,舀起一瓢水来,先给孩子喝了几口,自己又“咕咚咕咚”喝了个饱。

“你等等,我给你烧去。”不等父亲说完,那妇女已喝完把瓢放下。

“你也这么大年纪了,我不知你怎么想的?我想了两年多了,咱们一起过吧!你一辈子也不能这样过,我带着三个孩子也实在活不下去了。”那妇女擦了擦嘴巴的水珠说,眼里仍然噙着泪珠。

“我先走了。”那妇女背上孩子,父亲提起野菜篮子,说:“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你好好想想这事情。”那妇女说。

老槐树下,目送那妇女躬身背着孩子提着筐子,那沧桑,那悲怆,那艰难,那背上的孩子,父亲感到一阵心酸。回头看天边,残阳似火,晚霞如血,把老槐树映得悲壮凄凉。他蹲在老槐树下,呆呆地盯着树下水沟边一只癞蛤瘼背着另一只癞蛤瘼慢腾腾地爬行着,脑子一片麻木,一片空白,一片呆滞。

降媚山东边,一字排着四只高高的依山坡而建的石灰窑,像是四只巨大的方尊擎天而立。窑的北墙陡崖立峭20多米,下面是四个石灰石的出口,南面与下山的山路相平,是长长的300多米供运石头用的缓缓的斜坡。故乡以烧石灰远近闻名,产品远销大连、青岛、济南、北京等地。石灰石和苹果构成了故乡的两大特产。浑厚妩媚的降媚山历史上就以丰富的石灰岩而出名。石灰岩也称青石、灰石,因可烧制成石灰,故俗称石灰石。故乡的青石自东向西,绵延数百里,当地叫南岭,山脉到了秦戈庄村这一段,突兀成降媚山,尤以故乡的青石储量大、质量好、埋藏浅、易开采。记得小时候,每每到了中午的时候,就是连绵不绝的采石放炮声音,如同战争年代迫击炮射出的朵朵漂亮的爆炸点。整个山上不时传出雄厚有力的声音——“放炮喽!放炮喽!”妩媚沉厚的降媚山就像一个成熟的少妇用丰富的乳汁哺育了故乡的世世代代。山上青石不知开采了多少年,到处是开采的石坑,怎么采也采不完。所采的大块的四四方方的石头主要用于房屋工程建筑用。从其下脚料中选择那些形状比较周正、大小适中的青石用来烧石灰,如果是大块的青石,还要用大锤把它敲成小块,这样才能烧得均匀,否则烧出来的石灰会“夹生”,也就是烧不透、烧不均匀,造成质量不好,就成了“硫渣坯子”,只能垒墙用。

正是中午装窑的时候,近1000℃的石灰窑冒着烈烈的火焰,在正午的阳光下能看到烧着空气卷着钻向天空。村里李德才负责技术,手持大锨,一锨一锨地均匀地洒着细细的煤炭,周围几个社员向里填着石头。父亲则在长长的运石头队伍里拉车子,如同伏尔加河的纤夫,迈着或沉重疲惫或铿锵有力的步子,时而喊着山东大汉独有的或粗犷浑厚有力或苍凉悲壮的号子“哟嗬……哟嗬……”呼唤着沉睡的降媚山,慢慢的像老牛爬坡一样将石头运到窑顶。

父亲绳子套在肩上,躬着腰,边拉着车子,边想着那天的事情。

“一轮明月照东窗,二八佳人守空房。风吹树摇月影动,疑是情人翻高墙。仕途,你们使劲啊!我车子快倒了。”大狸猫在后面叫唤。

“你在瞎念叨,不使劲,还怨我们!”父亲说着加了把劲,把“大狸猫”拉了个踉跄。

自从那妇女找父亲提了这事,父亲就心神不宁,无法拿定主意。有一天晚上,是父亲值班烧窑。石灰窑这活,晚上是很轻松的,只要转转没什么异常情况就行,除非加班装窑掏窑。不像白天,要收石头、装窑、掏窑、整窑。夜黑黝黝的,空中散发着轻微的带点硫磺辣味的煤烟味,偶尔有煤炭燃烧迸出的“吧嗒”声。

父亲打着手电筒刚回到工房门口,发现石灰窑东边一个黑影子,他以为是偷石灰的。春天天气好,烧出来的石灰只要不见雨水就是生石灰,纯白色,含有杂质时为淡灰色或淡黄色。被雾气打湿或见水的生石灰就成了消石灰,也叫熟石灰。买主一般喜欢生石灰,也方便运输,所以经常有人趁晚上来偷上一袋子生石灰,回家加水泡开,就可以刷房子泥墙用。

“谁?”父亲大喝一声。

“我,仕途,是天曙。”对方强光射来。人走近了,父亲看清是民兵连长李天曙。

“今晚是我巡逻。没事吧?”李天曙把半自动步枪关了保险,竖在门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歇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