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新房刚刚搬进一个月,我就出生了。这一年是1968年5月1日,阴历四月初五。

太阳红彤彤,从降媚山东欢快地升起;春水潺潺,绕使狗河蜿蜒缠绵。新房大院,满眼新绿,树影婆娑,尽梧桐鹊喜。早上七点左右,新上任为生产队队长的三叔吹响了上坡的哨子。“嘟!嘟嘟——嘟!嘟嘟——”父亲放下饭碗刚要扛起锨走,母亲喊肚子疼。

“怕是要生了!”母亲抱着肚子往炕上走。

“大婶子,大婶子。快来!”父亲把锨一扔。

“快,把炕烧热。”父亲急急地把接生婆接来。

“哇——哇——”惊起梧桐一树鹊喜,引起梁檐新燕呢喃。

父亲抱着瘦瘦的我,蘸了点红糖水喂我,脸像墙角盎然绽放的蔷薇花,皱纹顿时少了许多,平展了许多。37岁的嘴从没有像今天伴随着我的到来而裂的那么自在,那么恬美,那么幸福。

父亲给我起了个乳名“福收”,寓为“福祉多多,尽收一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细雨霏霏,隐隐约约,缠缠绵绵,似有若无,如泉流之哽咽,如朦胧之缥缈。依依降嵋山下,一个中年人用手推车推着一个妇人急急地赶路,妇人手中抱着一个六个月的孩子,哇哇哭着。母亲娥眉紧蹙,心口疼得她不断呻吟着。她边哄着孩子,边用手掀开大襟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小手抓挠着母亲乳房,用力吃了几口,安稳了没一会儿,不久又哇哇大哭起来。为了保持车身的平衡,车子的另一边放了一块石头。

“孩子老是哭,没奶水了。”母亲叹着气。

“你在车上坐稳了。”父亲突然放下车子,向路边跑去。手推车前高后低,母亲身子尽量前倾,看着父亲一溜烟跑进了一块地瓜田,急急地用手刨了一会儿,扒出一个地瓜,用手把土拢好,旋即回来。

“快吃!别让人看见。”父亲用衣服擦了擦泥巴,抬起车子大步快走。

“这次去潍坊看病,一定能看好,你不要着急。”父亲把手推车放到李香臻大姑家里,领着母亲坐上了去潍坊的汽车。

对于60年代末出生的人来说,饥饿还是驱赶不走的。我生下来几个月,一直就没的吃,母亲奶水很少,我经常饿得哭,父亲急得直搓手,没办法。偏偏这时,母亲病了,老是心口痛,父亲抱着我领着母亲去了镇医院、县医院,都无济于事。无可奈何之下,父亲领着母亲去了地区人民医院。

“你这病是坐月子落下的,从中医讲是气急攻心,我给你开点草药,你们自己回去抓,西药太贵,还不一定管用。”一位姓范的大夫和蔼地对父亲说。

回来的路上,破旧的老客车在土路上像老牛爬一样,“突突突”地冒着烟却没劲,像个拖拉机。父亲拿出仅剩的两张煎饼递给母亲。

“把孩子给我,你吃吧。”父亲说。母亲一片片地掰着,慢慢地在嘴里咀嚼着,咀嚼着生活,咀嚼着人生。

“哇——哇——”父亲手中的我饿得直着嗓子哭。

“给我。”母亲抖了抖衣服上的几块干煎饼,拣起塞进嘴里,把剩下的煎饼递给父亲,接过孩子,把大襟衣服下干瘪的乳房塞进我嘴里,我像小兔子急急地咂着,没咂几口,又哇哇哭起来。

“唉!好孩子别哭,很快到家了。”母亲用手轻轻地摇着我。

“你先吃点吧,我抱着孩子。”父亲急急地搓着手,恨不得自己身上有奶喂给我。

“孩子是饿坏了吧?”同车有三个妇女,一个好心地问。

“是啊!”母亲本来就心口痛得难受,我的哭更使她心痛不已。“把孩子给我吧!”其中一个妇女说。

“大妹子,太谢谢你了。”母亲犹豫了一下,把孩子递了过去。那妇女接过孩子,解开衣服,我像心领神会,趴在那母亲的怀里就没命地吃起来。

“我奶水也不够啦,兰芳,你来吧。”那妇女为难地说。另一个妇女接了过去。

“大妹子,您是哪里的?我是安丘的,这次去潍坊和孩子她娘看病,真是太感激你们了,她娘心口疼,本来奶水就少。”看着热心妇女给孩子喂奶,父亲眼圈红红的。

“我们是昌乐的,别客气,这年头,谁家日子都不好过。”那妇女边哼着儿歌边哄着我说。父亲知道,昌乐是安丘西边的一个县,以产蓝宝石出名。

后来,父亲告诉我,重复地告诉我,那是我吃得最饱的一次。我不止吃了那个妇女的奶,还吃了另外两个妇女的奶。

回来后,母亲的病治好了,我一直在那个只为求生存的年代慢慢长大。多年后,手攥着温润凉爽晶莹的蓝宝石石头,回忆着那个连平淡都算不上的故事,感激着那三个在我饿得不知饿滋味的时候把我喂饱的乳娘,我的心隐隐地作疼。人如玉石,那么平淡的一次喂奶,使我看到了玉石般雅洁的人品,教给我做人的真谛。

1972年腊月二十七晚上,我4岁那年,已能够清晰地记着母亲在炕上生我弟弟痛苦却幸福的样子。那天早上,我沾了弟弟的光,破例喝到了一碗放着红糖的玉米粥。

童年像降媚山上甜甜的甘枣,直沁人心脾;童年像降媚山上酸酸的山枣,酸得牙都不敢咬东西;童年像房前爷爷留下来的老树上未成熟的柿子,尝一口,涩涩的麻麻的,舌头上像抹了一层带着怪味的东西;童年像老槐树上未淘净的槐当啷,咬一口淡黄色的果肉和种子,带着一股很重很重的苦味。童年的生活,带着各种色彩各种味道,就像降媚山上使狗河边老槐树下那春天的盎然、夏天的斑斓、秋天的多彩、冬天的凛冽。

春风几度来,桃花笑春风,年年灿烂羞鱼惊鸟,年年惹尽春光百花嫉妒。千朵浓芳绮树斜,嫩蕊清香留芳菲。寂寞蔷薇,花香袭袭,丛丛簇簇,馥郁芬芳,心醉得心疼。童年的春天,我几乎都在重复一样的生活: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拿着一把铁铲把,赶着一群鹅,在田野、丘陵、河边漫步。小鹅还没长全翅膀,白白的,一副可爱憨态,慢吞吞地边吃边走,经常惹我树条子爱恋地轻抽,时间长了,鹅都和我做了朋友,吃饱了,打着饱嗝,食道里的草沿着脖子攀缘而上,一直到嘴边。鹅群偎依在一起,嘎嘎地陪着我在原野欣赏无限自然,伴着我在百草花中打滚。放鹅的时候,我闲不着,寻找着那些兔子可以吃的东西,什么墩草、野茄子、苦菜、灰灰菜、野茅草等,都可以挖。那野茄子,还顶着紫蓝色的花,玲珑翠滴,煞是好看;野茅草,花没开的时候,嫩嫩的,甜甜的,可以把它的嫩茎拔出来,放在嘴里咀嚼着,甜丝丝的。顺着河沟,经常赶着鹅在使狗河边接受沐浴。妇女们手持“胍子”,梆梆地敲打着衣服,边啦着呱。什么谁家的兔子下了几只,谁家男孩和一个女孩好,竟然怀了孕,谁家的刚刚下的猪崽奶不够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