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9页)

除了挖野菜,为了搞足够的兔料,还得经常像猴子荡秋千、猿攀树梢一样爬上刺槐、杨树,折些树枝子扔下来拿回家。那刺槐浑身带着长长的刺,一不小心就扎着手脚。有一次一个长刺针扎进了脚心,疼得我龇牙咧嘴地拔出来,血吧嗒吧嗒滴着也没管伤口。两天后,突然腹股沟肿大,高烧乱说胡话:“我是华国锋!我是华国锋!”那时“四人帮”刚刚下台,华国锋刚刚上台,文革遗风甚厚,阶级斗争形势依然严峻,把父亲唬得不得了,况且有了四叔发高烧这样血的教训,赶紧请来赤脚医生高守义。以后才知道那是由于淋巴结感染肿大所致。爬树折树枝子最可怕的是刺槐和杨树上的一种薄薄的扁平的浑身肉眼几乎看不清的细毛的虫子,也有油条状圆形的,当地人叫“双母”。那东西身上的毛,一旦粘身上,除了手心钻不进去,只要带汗毛汗腺的地方,都能顺着进。那毛上可能带着一种毒素,钻进以后起一个结核菌素试验那样的白色的疙瘩。那个疼啊,疼得叫娘,疼得叫爹,疼得觉都睡不着。我们土法治疗就是把泥巴和好放在那疙瘩上,待泥巴干了,慢慢地揭下来,这样通过泥巴可以把虫子毛拔出来。爬到槐树上除了折树枝子喂兔子,还有一个收获就是捋那些香香鲜鲜嫩嫩甜丝丝水灵灵的槐花。四月、五月,降媚山上,使狗河边,白茫茫的,到处是槐花,一团团,一簇簇,一串串,一枝枝,一树树,琼珠玉坠挂满树,晶莹剔透,素雅清白。雨后,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如少女梨花带雨泪汪汪的惹人怜惜。到处是槐花沁人肺腑的香气,放蜂的不失时机地来到故乡,搭起帐篷,把一箱箱蜜蜂摆好放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嗡嗡的声音,随处可见那些小生灵。采下来的槐花,可以生吃,鲜鲜的味道,也可以熟吃。母亲洗干净放在一个高粱秆编的“芊子”上面凉干,拌上面粉猪油,放在锅里蒸熟,或油煎食用,味道香甜,难以形容。

与槐花相似吃法的就是榆钱了。斜阳碧水,榆钱如云;庭院深深,珠珠串串;榆叶浅浅,横竖斜出,翠绿掩映。爬上榆树,探前望后,远的或用手从枝的主端捋到枝尾,或干脆连树枝折下来;近的可以探头用嘴横着吃下去,把珠珠串串吃个够,粘粘的,嫩嫩的,鲜鲜的。树下面翘首跳跃的是不会爬树的伙伴和胆怯的小女孩,我英雄似的把条条榆钱枝天女散花扔下来,他们雀跃着,随飘动的枝条在春天里奔跑着,任脆铃般的童音在春天荡漾着,任无限的童趣在春天里喧闹着。

赶着鹅,挎着篮子,背着树枝子凯旋归来,把鹅圈好,把草撒进兔井里,低头看着他们轻微地“咯吱咯吱”吃着,好惬意。最有意思的是母兔生小兔子。母亲看着兔子急急地扒着笼子或双爪烦躁地刨洞,就把邻居奶奶的雄兔抱来让他们交配。那时没有铁丝编的兔笼子,大哥领着我们挖深宽一米多的井子把兔子放在里面养着。兔子怀孕后在里面就地掏洞,给她的宝贝做窝。母亲在里面放些软和的破棉花和干草,兔子偷偷地衔进卧室把她临产和小兔铺的和盖的都准备好。大约40天后,大哥根据母兔挖洞的方向,判断洞的深浅和距离,领着我们用镢慢慢地把土层刨开,快刨到卧室的时候,轻轻地拂去上面的土层,露出软软的暖暖的草、破棉絮和兔毛做成的窝,大哥轻轻地把手伸进去,不一会儿就掏出一只闭着眼睛光溜溜的小兔子。我好奇地争着向前把小胳膊伸进去,脸都贴着地面了,还是够不着那兔窝。姐姐把我拉开,也把手探进去。肉滚滚的小兔一个个掏出来,母亲确信没有了后,就用一个“院子”把小兔盛着盖好注意保暖,每天定时把母兔抱出来给小兔喂奶。毛茸茸的母兔温顺地趴着,我们一边把小兔一个个放到乳房上吧哒吧哒地吃奶,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母兔,以免她不小心脚蹬了小兔。那肉滚滚的小兔一个个闭着眼,嘴到处嗅着,滚动着,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小兔吃饱后,还要特别照顾几个体弱的,单独让他们再吃会儿。20多天后,小兔睁开眼睛了,身上也长出短短的黑黑的或白白的毛。那时把小兔拿在手里,温柔柔的,暖和和的,毛痒痒的,比什么玩具都好玩。童年养的兔子不知道品种,只知道有灰色的,灰白相间的,白色的。

美丽多情纯洁的使狗河,妩媚温厚缠绵的降媚山,沧桑凝重敦实的老槐树,给了我童年无限的乐趣,说不尽,也道不完。春天时鸟儿恋爱相亲怀孕生产的时候,也是我们作孽的时候。童年的伙伴,一行动就男男女女20多个,我们像王母娘娘恶狠狠的银簪子一样划过棒打鸳鸯。本来正恋爱火热的一对苇,在婀娜摇曳的芦苇荡中,让我们奇袭成功,捉住一只,那一只侥幸飞走,落得围着我们的胜利果实痛苦盘旋啼血哀叫,一声声,一道道,迎来了朝霞,送走了残阳。十几米高的树,真恨今天奥运会没设爬树比赛,要是有,我一定会去试一试,说不定拿个冠军。打兔子食让我练就了轻盈如猿的身子,单手探海捞月,双手引体向上,树枝上翻圈,双脚到挂,都觉着挺好玩,不过偶尔双脚倒挂洋洋得意和伙伴比赛的时候,突然树下一片寂静,我倒着的眼睛看见一个高大的阴影慢慢走近,一双大手把我从横着的树干上提溜下来,还没让倒灌的血液流上去而清醒的时候,我的耳朵被撕扯着,屁股上挨了几鞋掌,这就是用倒挂金钟换来五叔的惩罚。那十几米高的树顶,竟然让鸟成了家,我们不服气。我双脚攀树,两手抱紧,一蹭一蹭地爬上去,或一个个鸟蛋进我兜里,偶尔落到树下我家路南那一个名字叫娜娜的小姑娘头上,开花的鸟蛋连黄加清顺着秀发向下淌,正好一幅现代印象派暖色的作品,或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宝宝让我们领养回家,只可惜我们这父母太难当,费力捉来的蚂蚱,仔细地撕成一条条,一段段,小宝贝就是不吃,就知道哭。没几天,哭声渐消,害得我们自发组成送丧队伍隆重掩埋。为捉那麻雀,不知让我们掀坏了生产队多少片瓦,弄乱了多少檐草,惹得大队长王成才撵着我们到处跑。那老头子了,不是爷爷领着逃亡那年头身强力壮的时候了,也不知多少次让村民和邻居抱怨着找到我们这些小孩子的父母,警告父母严加管教,只知道让孩子掏鸟摸蛋到处搞破坏。当时搞不明白,那些麻雀,为什么就那么倔犟,从羽毛未丰的小麻雀至灰里吧唧的老麻雀,一个个都养不活。那些小的,伸着黄黄的小嘴,唧唧喳喳大声地抗议着。我们牺牲中午在树林沙滩里捉“咬咬狗”那小虫子玩的宝贵时间,钻进红麻地里,专找那些卷着的叶子,里面肯定有又肥又嫩的虫子,回到家一个个地喂孩子一样给麻雀吃,但却无济于事,没几天,那些小麻雀便与世长辞了。那老麻雀,更是性格暴烈,桀骜不驯,不吃不喝,在屋里飞来飞去,撞得墙都咯咯响,就是想突破藩篱,获得自由,用不了一两天,便撞得头破血流,以头抢地。直到大了才明白,麻雀活的是一种人格,一种不屈不挠不为邪恶不为阴霾不为强暴所屈服的高尚清高的人格,这一点只有在多年后当我遇到种种挫折困境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人活着,不能连只麻雀都不如,活着就要像个爷们顶天立地地活着,不能像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一样苟且活着。活着要自在,活着要洒脱,活着要自由,活着要挣脱一切枷锁,活着要潇洒而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