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水獭年(第2/7页)

歌胪士洋行在开远县城本来也有个分行的,但小卡洛斯竟然都没有过来看一下。在开远分行的办公室里,大卡洛斯和他的兄弟谈了一次话。

“老弟,你知道土司有多少人枪的卫队吗?”

“当然知道。弗朗索瓦站长当年还和他们打过仗。”小卡洛斯说,眼睛却在望着隔着两张桌子、独自坐在窗户边的秦忆娥。

“你身上会被子弹打成蜂窝眼的。”

“也许,我们可以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秦女士也是这样的意思,她希望能和她丈夫体面地离婚。她愿意以放弃一切财产来换取自由。”

“别天真啦,我亲爱的兄弟。”大卡洛斯往秦忆娥那边望了一眼,“在这个国家,女人就是男人的财产,你在中国白呆几十年了。”

“如果他们认为女人是可以买买的,我可以为此做出赔偿。”

“噢,那不是让·倾家荡产的问题,而是要了你的命的大事啦。”

小卡洛斯沉默不语了,这正是他的担心。他倒是愿意为爱情而死,但他不敢想象自己死后,秦忆娥将会怎样。这是一个让·死不瞑目的问题。

“老弟,给你一个建议。”大卡洛斯往烟斗上重新装上一锅烟丝,“如果你真觉得这个女人是自己生命中不可缺的,就带着她远走高飞吧。就像咱们的老爹,当年他流浪到马其顿有了一个心爱的女人,然后才有了你一样。妈的,你可真是继承了一笔倒霉的遗产。”

小卡洛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然后跟他的兄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好吧,哥哥,战争看来迟早是要打到碧色寨了,我们结束这里的生意吧。把歌胪士洋行转手出去,再找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做事。哥,没有你,就没有歌胪士洋行的今天。我只希望能分到三分之一的股份就是了。你认为呢?”

大卡洛斯吐出一口浓厚的烟,把自己的头都遮住了,“唉,我亲爱的兄弟,分一半给你我都愿意,但可能只刚好够你们回欧洲的路费。”

“这怎么可能?”小卡洛斯声音高起来,引得那边的秦忆娥都往他这里张望。幸好他们在用希腊话对话,不然那就太打击秦忆娥的自信心了。

“哥,这是我亲爱的哥哥说的话么?”他又不得不尽量压低了声音。

“老弟,你真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了。你去问问我们的那些经理们,我们的账上还有多少流动资金?日本人在海防扣了我们的货,我们就频临破产啦。两百台缝纫机,一百吨煤油,一千匹咔叽布,还有八十辆自行车,更有一辆昆明一个阔佬订购的劳斯莱斯小轿车。都是付过一半定金的,你算算是多少钱。狗娘养的日本人!”

“至少我们还有各个分行的存货和房产吧。”小卡洛斯嘀咕道。

“我都抵押给法国东方汇里银行啦,包括开远这家洋行。”

“为什么?”

“露易丝医生要在碧色寨重修医院,也需要现金呢。”

“哈哈,露易丝医生!”小卡洛斯的声音再度大起来,“老兄,你的爱情代价也不菲啊!歌胪士兄弟洋行成了她的提款金库了。”

大卡洛斯把脸凑近了他兄弟,“你给我听着,你这狗娘养的杂种!我绝不允许你对露易丝医生说三道四。她才是碧色寨真正的圣女,在大家都在忙着逃命、各奔东西时,只有她还在想着帮助中国人,建医院,救治病人。老弟,是谁给了我们这一切,中国人;又是谁夺走了我们的一切,日本人。看在中国人还在抵抗日本人的份上,我们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天堂里会有我们的位置的。”

小卡洛斯就像不认识他的兄长一样,呆呆地望着他。这是从前那个在工地上把中国人的辫子拴在一起的工地主任吗?是那个在人字桥的悬崖上砍断维系中国劳工绳索的刽子手吗?是那个用地狱之火,焚烧一个又一个被瘟疫击倒的劳工们的工棚的大卡洛斯吗?

他还以为这应该是布格尔神父说的话哩。爱情真是改变人生。

“那么,我们将身无分文了?”小卡洛斯小声地问。

“也许。”大卡洛斯用他那一以贯之的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不过,我正在筹措一大笔资金,快到手了。如果你要离开这个国家,至少我不会让·像刚离开克里特岛时那样,穷到买不起一双靴子。谁叫你是我的兄弟呢。”

大卡洛斯没有跟他兄弟撒谎,歌胪士洋行目前的确面临破产的边缘。这些日子来,他已经遣散了碧色寨家中的三个仆人,把养的豹子和鳄鱼放了生,连两匹英格兰纯种马都送人了,只留下两只德国牧羊犬和一个仆人看家。他不得不压缩开支了。当然,如果不帮助露易丝医生重建医院,也许他还能扛过这次危机,但对于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赞许的男人来说,那一声赞美价值千金。这一点上,大卡洛斯比他兄弟更浪漫。

不过大卡洛斯的浪漫是有伸手可及的财富做后盾的,这就是紧锁在毕摩独鲁那神秘莫测的心扉中的藏宝地。他对这笔财宝的痴迷,就像对露易丝小姐一生的痴情一样。人一旦到了执迷不误的地步,那就是一头走进小巷里的牛,是条死胡同也要把它抵穿。大卡洛斯感到在自己的循循善诱下,离那答案越来越近了。因为老毕摩被救下来后,对大卡洛斯好感大增。这个老人在开远火车站的行车公寓仅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惊魂甫定的老毕摩问大卡洛斯:“为什么救我呢,为了学会识读那几个彝文字么?”

大卡洛斯回答说:“不。只是因为我也曾经被人绑在法场上,面对过被砍头的大刀。我讨厌被人处决的屈辱感,人不是一头猪,可以任意被人宰杀。”

毕摩说:“我们跟你们不同,命本来就跟猪狗一样。”

“那你怕死吗?”

巫师回答说:“怕。真怕死。”

大卡洛斯又故意问:“你不是说自己常和死者对话么,而且还经常去到那边,就像走亲戚串门。何不把这次被枪毙也当成一次远足呢?”

毕摩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想让·们在我的身体上穿一个洞。这样不完整的死,彝族人认为是横死,暴死,回不了我的祖先之地。我做了一生的毕摩,还有什么脸面见我的祖先们。”

大卡洛斯说:“是啊,我也不希望自己这样回到故乡,更不希望这样上天堂。”

毕摩深表同情地说:“你们这些洋老咪,也不容易。离开自己的家乡那么久了,天下还有你们这种不恋故土的人,莫非你们的心真的和我们不一样?”

“毕摩,我还有心愿没有了结啊。”

毕摩脸上对异乡人的怜悯之情没有了,他再度恢复了冷漠木然的表情。“那就把你的那张图交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