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水獭年(第4/7页)

“尊敬的毕摩,你认为就是这块布上的图吗?”大卡洛斯把那块布递到毕摩眼前。

毕摩独鲁像一个古物鉴宝行家,把鼻尖都凑到这麻布上了,还用手指慢慢沿着布上那些神秘的符号一一抚摸了一遍,然后才说:“我看是。到该找到他们的时候了。”

“主!”大卡洛斯就像在历史的长河中差点被淹死,然后凭借一根稻草,侥幸挣扎着上了岸。

“那我们上路吧。”

“去哪里?”大卡洛斯有些诧异地问。

“就去找这个地方。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毕摩指着图上的一处像山洞模样的图案说。大卡洛斯记得,从前他把这处图案临摹给毕摩看时,毕摩曾说“这是一个女人的子宫,已受孕了老虎的精子,将生出统领天下的彝王。”

大卡洛斯没有深究毕摩独鲁为什么对他心里想的拿捏得那么准确。是的,大家的时间都不多了。日本人的炸弹落到碧色寨后,所有的人都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他在歌胪士洋行的开远分行里匆忙准备了一些户外远行的装备,小卡洛斯和他的情人已经回碧色寨去了,临行前给他哥哥留了张纸条,说他理解兄长的行为,也希望为兄的理解他的爱情。他回碧色寨处理好相关事宜,就会带他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

“唉,看来他是被这个土司的女人迷惑住了。”大卡洛斯嘀咕了一句,“真不知道他老妈当年是不是这样迷惑住我们的老爹的?妈的,强悍的命运啊!”

大卡洛斯没有心思考虑他兄弟的事情了,他和毕摩独鲁在一个阴霾的下午上了路。他们雇了两匹马,一匹驮行装,一匹大卡洛斯走累了的时候骑。毕摩披了件蓑衣走在前面,往彝家的大山深处走。大卡洛斯掏出怀里的指北针看了看,大体是碧色寨那个方向。

山路曲曲折折通向天边,习惯坐火车的人一旦一步一步地用双脚丈量大地,生命就显得漫长而艰辛。大卡洛斯始终怀疑,毕摩可能早就知道他的目的了,他在利用自己提供的藏宝图上指示的方向,运用掌握的神秘知识,正在一步步地接近藏宝地点,但这个老练的家伙就是不告诉他最后的答案。好在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大卡洛斯骑在马上问:“毕摩,那天我们在那座高山顶上,你用几根竹竿测量了太阳升起和落下时,竹竿的阴影和某个方向形成的角度,我还看见你在一张纸上绘出了一条太阳运行的轨迹,或者说更像是某种动物行动的路线。博学的毕摩,你能告诉我你究竟发现了什么了吗?”

“你们的火车开到下一站之前,你知道有谁在等你吗?”毕摩突兀地问。

“什么意思?”

“你没有走到,没有看到,你怎么会知道。”毕摩像个智者一样回答。

“那么,我们今天要去的‘下一站,’那个像女人子宫的山洞,它在哪里呢?”

“你猴急急的干什么?我还没有问到山神的意思,龙神的意思,水神的意思,树神的意思。”毕摩一板一眼地说。

大卡洛斯哀叹道:“噢,你有那么多的神要问。”

“人不能不听神的话。”

“尊敬的毕摩,可是,可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啊。”

“嗯,是你们的时间,我们只依季节做事。该阳年做的事情,阴年做不得,该阴年做的事情,阳年不能做。”

大卡洛斯已经知道,在毕摩眼里,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跟阴阳有关,就像这个世界只是由男人和女人构成一样,也像这个世界大多数麻烦,都是由男人的欲望和女人的虚荣造成的一样。东方古老的智慧看待事物的方法,常常让·卡洛斯既有些兴趣,又不得要领,但现在已经是夏末秋初了。“那么,我们目前要做的事情,是该在阴和阳的哪一头?”大卡洛斯小心地问。

“你应该说,是在生和死的哪一头。”毕摩冷冷地说。

大卡洛斯感受到了那话中的冷意,他故作轻松地吹了声口哨,“难道我们会有危险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有一支左轮手枪。多年来,大卡洛斯从来枪不离身。

毕摩脸上的表情忽然又轻松下来,用一种颇值得玩味的口气说:“今年春天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老汉在寨子里的一堵老墙下坐着烤太阳,一个外乡的野鬼孤魂骑在墙头上,但那个老汉没有看见。我就好心提醒他说,小心墙倒下来砸死你。那老汉很不高兴,气鼓鼓地说,墙砸死我了,我就变成鬼来找你。等我从山上把羊赶回寨子时,我听到了老汉家传来的哭丧声。那堵老墙没有风没有雨的,真倒下来把老汉砸死了。”

大卡洛斯听得背脊发毛,“真有这样的事情?”

“有些游荡在天空里的孤魂野鬼,由于没有人超荐他们的亡灵,指给他们回到祖先之地的道路,他们就会返回人间来找一个替身。枪毙我那天,我看到那老汉的脸飘在我的头顶阴笑哩。幸好我还会点法术,不然他早把我捉去了。”

大卡洛斯在心里冷笑,你就胡扯吧。要不是那一根金条买通了行刑队的军官,人家真把你的命拿走了,但他又不能戳穿这个听上去有些恐怖的故事。他根本不相信一个老气横秋的毕摩有夺人性命的能力,或者说魔力。他不过是一个擅于使用一些魔幻之术装神弄鬼的彝族巫师罢了,即便寻宝之路上充满死亡的威胁,但对大卡洛斯来说,从他在远东一生冒险的经历来看,都是在用生命作抵押,去赢取并享受难以置信的收益。哪一个在碧色寨的西方人不是这样的呢?

他们在这漫长的山路上跋涉了三天,天黑了便就近找个村庄住下。大卡洛斯发现毕摩一般带他到彝族人的村庄投宿,似乎那些人他都认识,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嘀嘀咕咕地谈到深夜,晚上还不断有些彝人前来看望毕摩独鲁。这些人用看一个死人的眼光来看大卡洛斯,没有人对他表现出应有的善意。大卡洛斯这几天的感受除了辛劳和累外,就是孤独。过去他能一个人面对三百个中国人而毫无惧色,现在,如果有一个中国人向他挑衅,他都要思虑再三,要不要把腰间的枪掏出来。

第四天早上,大卡洛斯在一户农家的破屋里醒来时,晨曦已经染红了东边的天空。他昨晚睡得不是很好,老是做梦,彝族人家的跳蚤对他发起猖狂的进攻,里面的衬衣上全是跳跃的黑点。他忘记了每次露宿野外时都要带的杀虫剂。半夜里,他仿佛还听到了哭声。他想起有一段残破的梦是乘船航行在大海上,露易丝也在船上,他们坐在甲板上的躺椅里,像两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一语不发,看大海。

大卡洛斯想,但愿我终老还乡时,能有和露易丝医生同行的荣幸。妈的,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