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柳秋莎一家三口回到靠山屯时,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全屯的乡亲迎出了二里地,敲锣打鼓地欢迎他们。

队长刘二蛋站在队伍的前面,他先握了柳秋莎的手说:芍药,你是靠山屯走出去的人,今天,你回来了,乡亲们敲锣打鼓地欢迎你。

然后又握住了邱云飞的手道:你是靠山屯的女婿,从今以后,咱们更是一家人了。

刘二蛋还要试图去握邱柳东的手,邱柳东冷冷地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裤兜里,梗着脖子,没有和刘二蛋握手的意思。刘二蛋就收回了手,在头上挥了挥说:总之,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我们全屯子人吃干的,就不让你们喝稀的。

刘二蛋代表全屯,这话就算讲完了。唢呐和锣鼓家什就劈头盖脑地响了起来,社员们吹《大海航行靠舵手》,还吹《社员都是向阳花》。曲调欢快而又明朗,真诚而又热烈。

柳秋莎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一手拉着邱云飞,一手拉着柳东,一遍遍地说:到家了,咱们到家了!

他们来得突然,村子里没什么准备。他们就暂时住在于三叔家里,于三叔显然是经过准备的,东屋腾了出来,墙又裱糊过了,还贴上了崭新的年画和毛主席挥手的伟人画像,一切都是崭新的。

队长刘二蛋就很爽快地说:等过一阵农忙完了,就给你们盖房子,让你们一家老小住上新房,你们一家是咱们靠山屯的客人。

柳秋莎没有把自己当成靠山屯的客人,她早就想好了,这回回到靠山屯,就不走了,他们全家要在这里扎根了,和所有的村人一样,在靠山屯里过日子。

对于他们三口的到来,于三叔和三婶是最高兴的人。他们情真意切地把柳秋莎一家请到炕上,东北人招待客人最隆重的礼节就是让客人上炕,而且还要睡在炕头,只有这样才显示出客人和自家人是一样的。于是柳秋莎一家坐在炕上,柳秋莎已经不习惯坐炕上了,她的腿都盘不上了,于三叔就说:闺女,慢慢来,等你习惯靠山屯的生活,你的腿就盘上了。

于三婶也说:闺女,你们想吃点啥好嚼咕?三婶给你们包饺子。

于是三婶就张罗去了。

在最初回靠山屯的日子,所有的屯人真的把他们当成客人了,三天两头就会有人拿着一些大米、白面什么的给柳秋莎一家送过来。

柳秋莎知道,大米、白面对乡亲们来说也是稀罕物,只有过年过节,家里来客人了,主人才会做上一顿两顿细粮饭。

她每次都要和这些送细粮的人推让一阵子,她哽着声音说:大姑,我们以后就不是客人了,千万别这样。

她又说:大姨,我们以后不走了,你们吃啥我就吃啥。

大姑或大姨就说:芍药,你们城里人吃惯细粮了,可不比我们乡下人,你们不吃好咋行呢?

柳秋莎就流泪了,面对着淳朴的乡亲,她不知如何感谢他们才好。

又忙了一阵子,在队长刘二蛋的带领下,村人找来了木料,做好了土坯,轰轰烈烈地在柳秋莎一家老房场的地方,盖起了一座崭新的房子。

上梁那一天,按着乡俗,在梁上系上了一块红绸子,还燃了一挂鞭,鞭炮热烈炸响的一瞬间,刘二蛋喊了一声:芍药回家了!乡亲们也跟着喊:芍药回家了!

那一刻,柳秋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流泪了。这就是乡亲们,她十五岁离开靠山屯,三十多年后,她又回来了,乡亲们这么厚待他们一家,她被深深地感动了。

邱云飞也被感动了,他背过身去不停地擦眼泪。

只有柳东无动于衷,他陌生而又新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只几天的时间,房子就盖好了。

一家人住进了新房。这是一套三间房,典型的东北房屋的格局。东西两间是住人的,中间一间是厨房。夜晚的时候,柳秋莎和邱云飞躺在炕上,俩人一时都没有睡意,窗外是月亮,明晃晃地照耀着。

邱云飞就说:秋莎,咱们现在真像延安那会儿。

这里的情境和月亮,让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在延安的岁月。

柳秋莎的心情更加复杂一些,三十多年前,就是在这里,父母被日本人杀害了,最后她走投无路,投奔了“抗联”游击队。那是怎样的场景呀!大雪封山,父母惨死在雪地里的情景仍在眼前。三十多年后,她又回来了,她在心里喊了一声:爹,娘——心里便潮涌般地荡漾了。

也就是从那以后,柳秋莎和邱云飞一起,拿着下地的农具,一把锄头或铁锹,在队长刘二蛋的钟声召唤下,和所有村人一起,自动地走到村头大柳树下集合,然后听候刘二蛋派工,实打实地干起了农活儿。

柳秋莎和邱云飞已经是靠山屯的一员了。

邱柳东在公社中学接着读高中。这里的学校不比城里的学校停课闹“革命”,这里的课还是照上。村人们有一个意识,那就是命不管怎么革,孩子还是要学习文化的。因此,这里的中学还是一派学习的景象。

早晨,邱柳东吃过早饭,便背着书包,走到五公里外的中学去上课。邱云飞和柳秋莎便下地做农活了。他们有在延安大生产的底子,对这里的农活并不陌生,可以说是得心应手。

中午回来,柳秋莎和邱云飞一起忙着做饭,吃过饭,还可睡会儿午觉,下午的钟声一响,他们又出工了。

夕阳西下时分,屯里又开始炊烟袅袅、鸡啼、狗吠,做了一天活儿的村人们赶着的牛呀、马呀的,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每一户人推开院门走进灶间,村里的上空便会多一缕炊烟。这时的柳秋莎家,也是一派繁忙的景象,柳东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饭桌,他在那里写作业。

邱云飞抱柴火,柳秋莎做饭。等一家人在院子里吃过晚饭,天便黑了,家家户户的灯便燃亮了。

有时,他们走到于三叔三婶院子里,散坐在院子里的石头或木桩上,三叔在吸烟,烟火明明灭灭的。

三叔就说:今年不旱不涝,一准又是一个好收成。

邱云飞就说:可不是咋的。

他入乡随俗,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风土人情,甚至语言。

柳秋莎在给三婶揉腰,三婶年纪大了,腰总是疼,疼得哼哼哈哈的。

三叔又说:城里闹革命,革啥命,我看就是吃饱了撑的。咱这疙瘩的人,要活命,要想吃饱穿暖,不种地干啥?!

邱云飞和柳秋莎在三叔的话语里,猛不丁的就意识到了三叔说的是真理。

回到家里的时候,柳秋莎缝补衣裳,邱云飞则坐在炕桌前,他要写日记。自从到了乡下,他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把一天来的所思所想,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