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柳秋莎做梦也没有想到,女儿邱柳北就在刘天山那个军里,延安一别,他们也有几十年没见了。刚开始,他们还不断地听战友说起双方的一些情况,后来,他们就失去了联系,她只知道刘天山一家在新疆。没想到刘天山已经当军长了,王英也是后勤处长了。

想想自己的处境,只在靠山屯里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是女儿柳北的来信勾起了她要去看望刘天山和王英,顺便看女儿的想法。柳秋莎处事果断,一旦决定下来的事,她从来不磨叽,定了,就要这么办。

晚上,一家人吃完饭后,她就对邱云飞说了自己的想法。此时邱云飞聚精会神地正在灯下看着书。

她就说:我想去新疆。

邱云飞吃了一惊,目光离开书抬头望她。

她说:我要去新疆,去看战友。

他的嘴唇抖了抖说:那地方远得很。

她说:当年咱们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远不远?

他见她这么说,便不说话了,合上书,望着窗外发呆。他知道,她对他说去新疆,并不是和他商量,这么多年,家里家外的事都是柳秋莎做主,她认准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于是就说:也好,顺便看看柳北。

她在他说这话前,翻箱倒柜地已经在开始收拾东西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无非是出门前找几件衣服。她找出了过去穿过的军装,来到靠山屯后便把军装压箱子底了。军装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棱是棱、角是角的。她抚摸着久违了的军装,勾起她许多往事的回忆,从十五岁开始,她就一直穿军装,各种各样的。为了邱云飞,她把军装脱下去了。现在,她看见了那身草绿色的军装,心里仍怦怦地乱跳一气。她找了好几件衣服,最后还是觉得穿军装最合适。

她把那身军装穿在了身上,忍不住走到镜子前,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左看右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最后才意识到,没有领章了。她手抚摸着以前缀领章的地方,叹了一口气。接着她又在镜子里看见了鬓边的白发,风雨沧桑几十年,没想到,她已经老了。以往,她都没有时间去照镜子,即便照镜子,也从没有留意过自己,而是看看自己的军容风纪是否合格。现在她站在镜子前,一下子发现自己老了。心里便翻涌出别样一种情绪。

那天晚上,她躺在炕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心情复杂地盼着天亮,盼着早点上路。她在床上辗转着,后来她发现邱云飞也没睡着。

她说:没想到,人老得这么快。

他说: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和孩子们。

她翻了个身道:屁话,别说这些没用的,说点别的吧。

以前邱云飞也表达过无数次连累不连累的话,她觉得他说的话跟没说一样。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人还能重活一回咋的?既然都发生了,说这种话还有什么意思。

邱云飞就不说话了,望着黑夜,眼前一片迷茫。

她说:当年王英跟我住一个窑洞,她结婚时,我还给她当过伴娘呢。

他说:我知道,每次上课,她坐你后边,你一睡觉,她就伸手揪你的辫子。

回忆是多么的好哇,年轻是多么的好哇!当时并没觉得什么,现在回忆起延安操场上那些学习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那么清晰、感人。此时的柳秋莎恨不能有双翅膀,一下子飞到新疆。

第二天一早,柳秋莎就出发了,她坐汽车又坐火车,然后换车,再换车,终于赶到了新疆。当她出现在王英面前时,俩人都怔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

她们几乎同时叫一声对方的名字,接着就拥抱在了一起。二十多年后,两位在延安住一孔窑洞的战友,又久别重逢了,那情景就不用细说了。

王英拉着柳秋莎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然后又一个电话打给正在上班的刘天山。王英还是以前的样子,粗门大嗓的,她就那么冲电话里说:天山,你猜咱家谁来了?

刘天山在电话里也粗声大气地说:是不是你二姑呀?

前几天王英的三姑刚来,说是二姑要来,所以刘天山第一个反应就是她二姑。

王英就说:你别瞎猜了,马上给我回来,回来你就知道了,要快!

说完挂上了电话。

不一会儿,便听见外面有车响,又一会儿就听到了一个穿皮鞋的男人有力的上楼的声音。然后门开了,刘天山满面红光地出现在了柳秋莎面前。

柳秋莎站了起来,刘天山一眼就认出了她,大叫一声:我说是谁呢,小柳子,哈哈——

老战友相聚,还有啥说的。他们大呼小叫,拍胸打背地叫成了一团。

酒是要喝的,三杯酒下肚,刘天山的话就多了起来。

他说:小柳子,当年胡团长追你追得多苦,你说啥也不干,非得找那个白面书生邱教员,嘿呀,当年真是,哈哈哈——

他还说:前两天胡一百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到内蒙去看他们的儿子望岛。一眨眼,孩子们都长大了,参军了,你说这日子过得有多快。

王英也说:家里现在咋样?

王英这么一问,她能说什么呢,她和邱云飞现在只能做个农民了。她无言地放下端起的酒杯。

刘天山和王英意识到了什么,都不接着往下说了,只是热情地说:吃菜吃菜,这是新疆的羊肉,好吃啊。

她在这一瞬,想起了当年,如果当年自己嫁给胡一百,那现在的日子呢……

她抬起头看见刘天山和王英军装上鲜红的领章。她又想到了自己,虽然她也是穿着军装来的,但是她现在只是一个保留军籍的人,想到这儿,她的心又怦怦地跳了几下,眼前的酒就喝不下去了。

刘天山干了一杯酒,然后不失时机地说:柳子,没啥,真的没啥。

王英也说:就是,没啥,我们早晚也得有你这一天。谁军装也不能穿一辈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没有什么隐瞒的了,她突然流泪了,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在酒杯里,丁冬有声。

刘天山就说:柳子,咱们老战友重逢,该高兴才是。来,干了这杯酒。

柳秋莎也把自己眼前的酒杯端起来了,她一口喝干了掺着泪水的酒。

此时,她羡慕刘天山和王英,他们活得简单,一点都不复杂,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想想邱云飞呢,整日里读书,书读多了,就把事情看得复杂了,人一复杂就痛苦。她真的羡慕刘天山这种简单生活了。

吃完饭,王英想起了邱柳北,一拍大腿道:光顾着咱们高兴了,还没见着你闺女呢!

当下,刘天山就打电话,让自己的司机去宣传队把邱柳北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