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身成仁(第3/6页)

我想把几个孩子送到学校去,得让他们读书。孩子们都不小了,可不能错过读书啊。

他一口气地说下去。

彩凤对他的话并不感到惊讶,她一边拿起手里的针线,一边低下头去:这事我也想过,可上学是要用钱的,咱们没有钱。

他蹲在门口,眼睛看着地面:这事我盘算过,小店的收入加上我磨刀挣的钱,如果还不够的话,我再去多找些力气活,加起来也差不多了。

彩凤叹了口气,说:我看还是先让那三个孩子上学吧,抗生等一等再说。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彩凤坚定地说:不,抗生一定要去,抗生都八岁了,大河在的话,抗生说不定早就上学了。

说到这儿,他有些哽咽了。

彩凤的眼圈也红了。

他一再坚持地说:抗生一定要去,我答应过大河,要好好对你们娘儿俩。

彩凤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哽着声音说:那就听你的。

第二天,杨铁汉和彩凤就把四个孩子送到县城的国立小学。

抗生和军军已经满八岁,上了一年级。十一二岁的盼妮和盼春以前认识一些字,就一起读了三年级。

从那以后,每天早晨,盼妮和盼春就领着军军和抗生高高兴兴地上学了。几个孩子都热切地期待着一种新的生活。

杨铁汉目送着孩子们走远,把最后一口稀粥倒进嘴里,便抹把嘴,扛起磨刀的家什往外走。他扭着头,冲屋里的彩凤招呼一声:我出去了。

杨铁汉一离开杂货铺,就扯着嗓门喊:磨剪子嘞,戗菜刀——

他的声音洪亮、饱满,多年的吆喝已经练就了一副好嗓子。以前,磨刀师傅是对他真实身份的一种掩护,此时,他奋力地磨刀,更重要的是为了养家糊口,同时他隐隐地还有一种期待,这样更方便组织能够寻找到他。日本人投降后,他也想过转变一下自己的身份,如果那样的话,组织也许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于是,他只能踏踏实实地当着他的磨刀匠。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对磨刀这份职业已经驾轻就熟,可以说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磨刀匠了。有许多老主顾,遇到刀子钝时,是一定要把刀留给他来磨的。

孩子们上学了,他和彩凤的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彩凤的杂货铺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出入铺子的也多是些周边的邻居,买一些零碎的小东西。一天下来,也挣不上仨瓜俩枣的。只靠磨刀来养活自己和几个孩子,对杨铁汉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好在走街串巷的,很多人也都熟悉了他,谁家有活时他就撂下磨刀的家什,帮着忙活一阵,人家不是给他几个铜板,就是端上一碗糙米。不论人家给什么,他都小心地收下;实在没什么给时,他也不说什么,憨憨地冲人笑笑。

大叔、大婶看着他就说:磨刀的,你跟你媳妇拉扯那么多孩子也真不容易,难为你了。

他不说什么,笑了笑,走到门口说:大叔、大婶,以后有啥活就喊一声。

大叔、大婶就在他身后感叹:这个磨刀匠可真不容易。

累了一天,远远地还没有走到杂货铺,他就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等着他和孩子们回来的彩凤。

进屋后,他小心地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和一小袋糙米,交到彩凤手上。彩凤低头看着手里的铜板,说:铁汉,你自己不留几个?

杨铁汉挥一下手:留它干啥?我又没啥花销,留着好给孩子们交学费。

彩凤很深地看他一眼,转身进了里屋。她把糙米倒在米缸里,又小心地把铜板藏到箱子的底下,才走到杂货铺门口,和站在门口的杨铁汉一起向远处张望着。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孩子们就该回来了。

孩子们回到家里,是杨铁汉和彩凤最高兴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有声有色地吃起来。孩子们一边吃饭,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学校里的新鲜事。

他和彩凤饶有兴致地听着。吃完饭,孩子们就挤在一起写起作业,饭桌上就剩下两个人了,当两双目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碰到一起时,就都慌慌地躲闪开了。两个人已经在一起生活几年了,彼此早已熟悉了对方,可这种微妙的感觉还是让他们感到心慌。杨铁汉的心“别别”地跳着,彩凤的脸也有些发红、发热。

他放下碗,干咳了一声。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他突然焦躁地搓起手来,憋了好半晌,终于说:彩凤——

她“嗯”了一声,并没有去看他,仍然低着头。

他犹豫着说下去:彩凤,要不,咱们结婚吧。

这一次,彩凤慢慢抬起头,认真地把他看了看,他迎着她的目光,很深地望过去。

彩凤,你知道我答应过大河的。

彩凤的手一抖,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弯下腰,帮她拾起了筷子。

彩凤抖着嘴唇嗫嚅着:你娶我就是为了对大河的承诺?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

彩凤继续说下去:要是那样,我不想连累你,那三个孩子就够你受的了。我有这个小店,还能顾得上我和抗生。

不——

他冲动地抓住了彩凤的手,这时,他才感觉到彩凤的手有些凉,也有些抖。

他呻吟地说:我要照顾你和抗生一辈子。

彩凤用力抽回了手,冷静地说:铁汉,你让我想想。

他望着彩凤,不知说什么好。

从那以后,彩凤一直回避着他。早晨,她把孩子们送出家门,就开始整理杂货铺,他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多数时候都是低着头,转过身去。临出门时,他想跟她打声招呼,她却慌慌地躲进里屋。

彩凤的态度弄得杨铁汉不知深浅,一时也不知彩凤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在等待彩凤答复的日子里,他忐忑不安地忍受着煎熬。好在他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去了,心里多少还是轻松了一些。他白天扛着磨刀的家什,游走在大街小巷里,有时也会坐在树荫下歇一歇,这时他就会想起小菊和母亲。小菊的影子刚出现在脑海里,彩凤就一下子也跳了进来,两个女人的影子不时在他的脑子里晃来晃去。一会儿,小菊近了,彩凤远了;又一会儿,彩凤近了,小菊又变得模糊了起来。

这天晚上,杨铁汉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大河满身是血地站在他的面前,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说:铁汉,你是咋答应我的,你忘了?

他不知如何回答大河,张着嘴支支吾吾着。

大河又说:杨铁汉,算我瞎了眼,不该拿你当兄弟。

大河说完就倒下了,两只眼睛使劲儿地睁着,似在寻找着杨铁汉。他扑上去,抱住大河,一边哭,一边说:大河,大河我没忘啊,是彩凤她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