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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望什么?”

肖琳顺着我的目光回了一下头,“啊,她来了。”

她来了,穿着一件奶白色的连衣裙,短发,短得像男孩子。而那活泼美丽的双眼,圆润高贵的颈项,有如一位新潮天使,翩翩而至。

她比舞台上显得更美。

“嘿,在这儿哪!”

肖琳站起来,高腔大嗓的吆喝声招致旁人侧目。女孩过来了,亭亭玉立,肖琳帮她拉开椅子:“来,坐这儿,路上堵车吧?”

女孩撒娇地皱出苦脸:“哎呀,别提了,我们排练出来晚了,幸亏后来有个认识的出租车送了我一段。”

肖琳假意板脸,俨然长辈口气:“出租车司机就爱和漂亮姑娘套辞,你别当是好事。”

女孩歪歪头:“我知道。”她说着向我飞快地瞟了一眼,目光随即移开。

“你们现在排练什么节目呢?”肖琳随口问。

“还是给那几个独唱伴舞,没劲儿透了。”

“是那个‘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吗?”

“苏联的老歌子,没劲儿透了。”

肖琳并不为我们介绍,高声招呼服务员来点菜,又和女孩你来我往说笑了半天,直到饮料和冷菜上了桌,才忽然指指我,严肃地放平了声音。

“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会算命的。”

女孩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甚至有点不敬的目光,在我脸上打量了一下,然后像在骡马市看中了一匹牲口那样,冲肖琳点了点头。

“你的情况我一点也没告诉她,”肖琳对她说:“本来我知道的就不多,连你姓什么叫什么都没告诉她。我就说我有个小朋友,挺信这玩意,求她给你算算。”

“她算得准吗?”女孩依然玩世不恭地笑着。

“算你生前死后,八九不离十,好多人慕名而来,她还不给算呢。”

肖琳信口胡吹,女孩表情夸张地耸耸肩:“是吗。”她终于认真地把目光停在我的脸上,“算算我吧,都说我这人命乱,不好算。”

我拿出一副扑克牌,扑克是新买的,硬挺光滑,好洗。但我的手已经生了。在毛家集插队落户的漫长的苦闷中,仿佛只有那摊满炕头的肮脏的纸牌,才给人带来一线命运的幻想。如今手已经生了,扑克牌发出不规则的声响。我的指尖止不住颤抖,这不是在为一个陌生人制造幻想,而是在触动我自己灵魂深处的沉疴,它们就要发出苏醒的呻吟。然而我强迫自己声色冷漠:

“记住,J代表男友,Q代表女友,十是福,K是禄,五是财,六是寿,七是喜,八代表尊,九代表卑,二代表通达,三是现实,四是未来……”

女孩被这些数字神秘的属性吸引了,收回了脸上玩世不恭的微笑。

“好”,我把洗好的牌送至女孩眼前,“你自己搬牌。”

女孩郑重起来,迟迟疑疑地搬了一下牌。

我把搬好的牌收回来,上面抽一张,下面抽一张,是一对的便摆在桌面上,不是的便扔掉,抽了三把,凑足了四对儿,一字排开,是:

对J、对三、对八、对四。

“四!”女孩叫起来,“四就是我的未来吗?八呢,八是什么来着?”

“尊者。”

“三呢?”

“现实。”

“J呢?啊,对了,J是男朋友,看来我的命不错,都是好牌。”

“别急,”肖琳提醒说:“这几对牌好坏没有用,关键看你下面自己抽的牌怎么样,你自己抽的牌是解释这几对牌的,这才要看你的手气呢。”

“是吗。”

剩下的牌搓成了一个均匀的扇面,该女孩自己抽了。肖琳的说明使女孩兴趣倍增,她急不可待地抽出了第一张命运的指示。竟是一张须眉皤然的K,摆在了那对J的下面。

是红桃K。

女孩笑起来:“太棒啦!”

肖琳奇怪地瞪起眼睛:“你懂这牌?”

“我喜欢红桃,红桃K,准是好牌。”

我看定女孩轻松的表情,把食指按在那一对J上面,冷冷地说:“你正在谈恋爱,你的男朋友被你的容貌倾倒,你们热恋。”

肖琳歪头看那女孩:“对吗?”

女孩犹豫一下,俏皮地点点头:“就算对吧。”

我的手指向下移动,停在那张红桃K上:“你的男朋友是个……衙内。”

“衙内?”

肖琳向女孩摆了一下手,“就是高干子弟。刚才不是说了吗,K代表禄,衙内就是食禄阶级的公子。”

“你是说,这红桃K上的老头,是他爸爸?”

未容我回答,肖琳又抢先答话:“只要是你男朋友的尊亲属就行,应该说,这老头就代表他大舅。人家算的还是准的。”

女孩点点头,算是认同。她口服心服地在搓成扇面的扑克牌中,抽了第二张。

“方块二。”

方块二依序放在了对三的下面。三代表现实,二代表通达。很简单,我说:“你现在很顺利,一切如意。”

“我?”女孩顾影自怜地耸耸肩,“我这人,最不顺利了。”

肖琳嗔笑道:“你还不顺利?刚刚上了舞蹈学院大专班,现在又要出国了,男朋友也挺有才的,你还不顺利。”

“去法国留学的名单还没最后定呢,好多人都争着去呢。”

肖琳说:“不是定了你吗,你们老师都跟我说了。”

“没——有,”女孩一脸愤愤不平又万般无奈的样子,“还要审查啦,讨论啦什么的。咱们国家真事儿多,出个国也得审查祖宗三代。”

“你爸爸是军队老干部,查什么?”

“查去呗,反正我们家也没别的亲戚朋友。”

“得,”肖琳催我,“接着算。”

女孩抽了第三张牌,又是J,一张梅花J。她惊疑地看着我,笑笑:“啊,我真走运,又出来一位男朋友。”

那潇洒的,华光闪闪的梅花J放在了第三对牌下,那是一对八。

“八,代表你的尊者。”我注意到女孩迷惑的面孔,补充道:“比方说,你的父亲。”

“这梅花J代表我父亲?”女孩好奇地微笑着。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她的浓密如云的黑发;她的红若嫩樱的嘴唇,她仿佛并不是一个活着的真人,而是一个幽灵的象征,她的一切表情此刻都令人有些捉摸不定,但我依然发现了她眉宇间那熟悉的英气;发现了那对酒窝中忽隐忽现的柔情;我发现了她的鼻子,尖尖的,也是那么俏挺……

“你的父亲,”我说:“曾经同你一样青春年少,同你一样纯洁美貌,你的父亲,他漂亮极了。”

“你是说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吗?像这梅花J里的小伙子吗?”

“他年轻,但很不幸。”

“我爸爸年轻时是战争年代,那一代人都很不幸。”

“你父亲是另一种不幸:梅花,很美,黑色,则意味苦难,你父亲代表着一种受难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