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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变了刘敏,二十年没见,你好像对一切都已厌恶。”

你这样看我吗?肖琳,你不喜欢我这副郁郁寡欢的面孔吗?可你毕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你的手,此刻正挽在我的肘弯上的手依然火热,似乎在用力驱赶着我胸中已经凝结多年的寒意。

“我真不明白,如果你真对一切都失去热情,都感到厌倦的话,怎么能写出那么感情充沛的剧本来呢。”肖琳侧目看我,灰白色的路灯在她的瞳人里静静闪烁。“毛京的母亲替儿子求婚那场戏你写得太感人了。说实话,这小脚女人双膝一跪,我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我太能理解像她这种文化不高但心地善良的女人了,那如花似玉的儿子是她惟一的寄托和依靠,她不能失去他,……怎么,你哭了刘敏?……”

小敏家。

一架老式的双铃马蹄表枯燥地答答响着。屋里只有小敏一个人,孤影四壁。一个男孩探进头来:“刘小敏,有人找你。”

毛京的母亲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

小敏惶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阿姨……”

毛京的母亲一夜间双鬓如雪:“孩子,阿姨,阿姨是求你来的,毛京没有坏心,他是真心喜欢你,你救救他吧。”

小敏的泪水涌满眼窝:“阿姨,不是我说的,他们抓他,不是我说的。”

毛京母亲砰一声跪下了:“求求你了孩子,毛京从小没受过苦,他那身子坐不得大狱,你救救他吧,只要你答应和他结婚,他就没事啦。”小敏哭着跪在毛京母亲面前:“阿姨,晚了,什么都晚了。”

晚上,小敏家。

小敏的大哥狠狠打了妹妹一个耳光:“你敢再说一遍:他是强奸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还要和他结婚,他爸爸都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了,你还要找上门去!你他妈真疯了吗!”

小敏伏案痛哭。

小敏父亲像得了哮喘病似地抽噎着:“你,你个不争气的丫头!你个没皮没脸的丫头……”

大哥拍着桌子:“告诉你,明天就上医院,把肚子里那块不干不净的东西打下来,不然就别进这个家门!”

小敏奋力站起,大减道:“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们管不着!”

大哥抬脚用力向妹妹的肚子踢去:“你个不要脸的畜牲!”小敏尖叫一声滚在地上,老父亲蹲下来痛哭流涕:

“呜——,毛主席呀,您救救我们吧,我前生前世没做过坏事啊!呜——!”

夜,毛京家。

枯黄的火光映照着毛成放浮肿的脸,他手忙脚乱地翻着毛京的笔记本和信件,拉出来的抽屉躺在地上。被撕碎的本子扔进火盆,火光刹那间扬起令人战栗的红焰,照亮了狼藉不堪的地面。毛成放忽然在纸堆中发现了一张儿子与小敏的合影,女孩咧着嘴笑,双手毫无拘束地吊在儿子的肩膀上,儿子反倒有些拘谨不安,毛成放端详了一会儿,刚想扔进火中,一直蹲在角落冷眼相看的猴子“淘气”猛扑过去,出其不意地夺过照片,逃之夭夭。

毛成放呆呆地愣着,火光抖动着他木然的脸……

秋风肆虐,砰然撞击着门窗,整个房子发出大厦将倾的怪响。

毛京的卧室里,毛京母亲在整理儿子的衣物,她在衣柜里看到了儿子心爱的舞鞋,泪涌如泉。敲门声惊醒了她,她擦擦眼泪向外走去。

大门拉开,她看到面色苍白的小敏,孤单地站在台阶上,狂风撕扯着她的头发。老人尚未开言,女孩便屈膝一跪,叫了声:

“妈妈!”

屋里毛成放听到声音,从火盆前站起,拉开房门问:“谁?”前边传来毛京母亲支吾的声音:“没人,是风。”他松了口气,退回到房里。

毛京母亲领着小敏躲进毛京的卧室。

远离晴川市的一个荒凉的小站,一列老旧的火车在阴雨中疲惫地喘息着。毛京母亲和小敏互相扶持着走下车厢,手搭凉棚,向雨雾空濛的群山和掩映在浓绿中的黑色的村落茫然眺望。

那一年我跟上毛京的母亲逃亡到她的老家毛家集,毛京就出生在这片多雨的山地,烟一样的雨总把山水的形貌涂得朦胧;烟一样的雨总把山水的绿色染得清晰。十七年前他母亲背着这根毛家的独苗从此出发辗转向北,历尽艰难来到繁华的晴川,找到了已经在市军管会当了科长的春风得意的毛成放。十七年后,这位裹着小脚的母亲又领着我,蹒跚地回到这避世离俗的山褶里,为了延续毛家的后代。

毛京,我亲爱的毛京,我要生下你的后代,我要把他养大,等你回来。

毛京的母亲将我安顿在一个战争年代曾经以性命掩护过毛成放的“堡垒户”家里,便匆匆赶回了晴川。她用什么借口离开丈夫重返故里,我至今无知。后来我听说毛京的伙伴“淘气”在主人被捕后的第三天死在毛家门前的马路上,一辆满载士兵的军用卡车结结实实地从它身上碾过。有人说那猴子是故意要死的,许多路人哄笑着围观了这场猴子自杀的场面。

在毛家集我度过了既痛苦又平静,既寂寞又充实,既彻底灰心又满怀希望的一段人生。我非常奇怪也非常庆幸这掩藏在山褶里的小小村落,尽管也风行了一阵大字报、大批判、大广播之类的热闹,每个人的嘴里也不乏时髦的豪言壮语,但民风毕竟古朴,似乎依旧保留了中国农人重习惯求平静的传统心理,正是这桃源式的封闭,使我更厌恶了晴川的喧嚣和革命组织间无休无止的革命,也使我以前被许许多多正统教育所熏陶出来的种种幻想,化为乌有,我只是钻心疼痛地想念着,毛京!

山里的野草闲花凋落、返青,黄了又绿,几个月后我生下了一个女孩,她的歌唱般的哭声使我从分娩的阵痛中猛然清醒: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么,这就是这场爱的结果和见证?

仰面望着房东家暴露着椽木和秫秸的房顶,和那抖动在房顶一角的暗淡的蛛网,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难道我已经是母亲了,难道我这样快就告别了青春?接生的老太太在一旁叹息着,“唉,孤儿寡母啊。”我想哭,哭不出声。

“给这丫头片子取个名吧,”老太太说:“她爹姓啥?”

我看着我的孩子,那哭累了便熟睡的孩子,我用软弱无力的声音呼唤她,“小京,小京,你就叫毛小京!”

“生孩子这场戏我觉得非常感人。”肖琳的话题依然没有离开那个剧本。我们这时已在水一般柔和的街灯下徜徉了很久很久,莫斯科餐厅前北京展览馆中央那指向上苍的塔尖已被夜幕神秘地吞没。但愿夜幕同时也掩盖了我脸上反常的冷漠,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肖琳下面将会说出什么,也知道对她的话我既无法解释也无法反驳更不能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