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6页)

正义手背上暗紫色的冻疮疮痂被绳头呼唤飞走,而且一瞬之间他两只手也跟着一派鲜艳。疮痂下刚刚萌生的新皮里血运丰富,猛然的变故使过惯隐蔽生活的鲜血们气急败坏,它们唰的一下全冒了出来,而且马上密集在一起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跳跃。

正义对满手淋漓的鲜血有点猝不及防,这一刻他吓呆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不到他的手会拥有这么多的鲜血,也想不到他的血竟是这么艳红这么热闹。看着正冒出缕缕热气的鲜血,他浑身哆嗦,他想朝着村子呼救,但马上又觉得那样做太掉价。嗅着浓重的血腥,听着扑嗒扑嗒的血滴堕地声,一种临近死亡的无助感风靡了正义身体里的每一处角落。他只是一个劲地甩手,仿佛这样一甩就能甩开那些艳红的热血,或者说甩开那两只惹出无尽麻烦的手一样。

不过很快正义就恢复了理智,他判定只是绳子勒掉了疮痂而已,他不会流尽热血而死,看上去这么繁茂的热血也只是脾气暴躁点而已,一刻之后说不定它们就偃旗息鼓了。正义的估计没错,他甩了几下手之后停下来再看,两只手尽管赤艳地流苏披拂,但很明显出血已经减缓了下来。

正义闻不惯血腥味,他想呕吐;他浑身乏力两眼发黑,只想就势颓瘫在地上。正义的胃道浅,平时就不能闻异味,而现在血腥这么浓重,他只想自己是被熏坏了。他咬牙强撑着走下塘坡,想赶紧洗掉这股挥之不去的噎人血腥味。正义半闭着眼睛,把两只鲜血仍在淋漓的手伸进了塘水里。塘水很凉,当他的手一蜇水面时他的身子猛一激灵,差点儿没滑进塘里去,像是被水里的什么狠拽了一下似的。

南塘里的水正在陷落,塘坡一下子显得漫长深刻了许多,一个人蹲在里头,有一种与世隔绝、就要被掩埋掉的感觉。因为深陷,塘面浓缩,就像一只经历了过多岁月的洗礼因而愈加明亮的眸子。东北角那一片长得不怎么茂盛的荻苇还没有发芽,仍是一派枯枝败叶;水底的苲草也没来得及探出头来,看上去黑魆魆的,像是一堆堆沉重的什么阴影。近岸的水边,一桄一桄黑如菜籽的蟾蜍卵排列在杂乱无章的透明黏液条里,还没来得及孵出蝌蚪。正义手上的鲜血一进了水中马上扩展弥漫,迅速演变成了一头张牙舞爪的红色怪兽并立马占山为王——水面上的波浪像是猛然间听到了命令的召唤,它们顾不上再悠闲地东张西望,纷纷争先恐后向着这边围簇奔突;因为过于匆忙,它们平素弯弯曲曲的身体都在一瞬间被速度抻直,像是突然强加了磁场的铁粉,有一段波浪甚至从水面跳起一尺多高,奔跑了至少有五米远的距离差点撞到正义脸上时才又落回水中……可惜这绝妙的一招不可能被正义目睹,此时的正义正被轻度的晕厥挟持,头晕,眼黑,浑身瘫软无力,肚子里的东西嗷嗷怪叫着直往上撞……这些征兆就像一群马蜂缠绕着他,要是他稍稍放松警惕,那他就可能不再是个干干爽爽的人,而成为一只淋漓的落汤鸡。还好,正义一直咬紧牙关坚持着,他没能看到一群群急切的波浪窜到他跟前时嗞的一声入手而没,但也没有滑落水中与波浪为伍;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他发现刚才颠簸动荡的大地早已各就各位,塘水一明一明地泛射着天光,像是许多只诡谲的眼睛在细细将他端详。

那一垛玉米秸没再让正义操心,当他艰难地从塘坡爬上来时,习文灵巧的身影已经一撅一撅跃动在那条通往南塘的小径上。正义没跟习文提他的手受伤的事儿,习文也没有想其他事儿的心思,他操心的除了活计还是活计,离南塘还有老远他已经在揣摸该怎么来对付这垛玉米秸。习文松开父亲没有捆好的绳子,又往车上撂了几个玉米秸个子,这才嚓嚓嚓嚓,双手像是既没挨绳子也没挨车子,而玉米秸已经听话地服服帖帖地挤紧在车子上了。直到驾着车把走在了那条小径上,习文才鼻子一吸溜一吸溜地停住脚步。习文问:“啥味?——爸,是不是哪儿出血啦?”

就是习文不问,正义心里也开始打鼓——不就是手碰破点皮流了一点血吗,庄稼人三天两头都能遇到,没啥了不起的,不应该这么血腥味儿地打鼻子呀!正义被熏得干呕了好几次都没有干呕出来,没干呕出来比干呕出来了还难受,肚子里像是有一窝蟋蟀乱爬乱拱。正义怀疑其他什么还有出血的地方,不然不会这么熏人。他让儿子停止前进,父子俩你瞅我我瞅你细心检查,眼珠子都瞪得险些掉下来,终究也没有发现被血濡湿得发暗了的衣裳,也没有触摸到身上的任何部位有些微疼痛。

在野地里有股萦绕不散的血腥气息还好对付,地方空旷,此一时彼一时,又有成群的风,味儿再浓也不太可怕,可怕的是这股气息跟到了正义的家里。正义一进家,习文妈马上从正做饭的厨房里跑出来,她一脸警惕,大睁着眼睛问:“是不是谁碰着哪儿啦?”她不住地往正义和习文身上瞅,也没有瞅出个子丑寅卯。正义说:“我就捆绳儿碰着了手上的冻疮疙瘩儿,也没流多少血,谁知道就捅了马蜂窝,缠不清。”

那天一家人的早饭都没有吃好,因为血腥味儿实在太浓,整个院子像是一处大屠宰厂,像是有一万只明晃晃的刀子刚刚从插进去的牲畜脖颈里薅出来,一眼又一眼愤怒的血泉正在汩汩流淌,新鲜的、冒着热气的血腥像被劲风指使的一匹匹结实的布,啪啪的一下一下打在你的脸上。全家人谁都没心吃饭,连平素以瞎鼻子著称的小儿子习武都皱起眉头,端起糊粥碗喝两口放下,再端起来喝了两口后又无奈地放下。习武咿咿呀呀,头摇得赛过拨浪鼓,一个劲儿地用手背蹭鼻子,鼻头被蹭得通红。习文妈没有门儿,只得找出一溜白布,严严实实将正义的手包裹起来。血腥味儿淡薄了许多,但也只是一会儿的事情,过了那一会儿,又浓郁如初,就像一朵砉然绽放的花儿,任什么都遮掩不住花蕊里沁出的那股异香。

为了让一家人能安安顿顿地吃饭,正义和习文妈使尽了招数:他们把那只沁放异香的手放在压杆井的出水口下,哗哗啦啦,用清凌凌的井水直冲了一个时辰。习文妈是个好脾气,边压水边说:“我就不信冲不走你,我就不信冲不走你……”但无论她信不信,她终于也没有冲走那股气味;当她抹着一脑门的汗珠停下手来时,正义手背上的血腥味儿完好如初,像是压根就没见过水一样。正义不死心,又拿来洗脸的香皂,唰唰唰唰让双手全包围在雪白的泡沫中,清爽的水果香味有一刻压住了血腥气,但一刻过后,雪白的泡沫一旦被一注一注的清水荡去,那股顽固不化的血腥味又一如既往,半丝儿都没有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