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正义嘴里说着不去看医生,但终究架不住人们的殷切劝说,再说那股血腥味也确实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不为他自己,为其他人着想,也得去作一番挣扎。于是正义开始“有病乱投医”,像当年抱着小儿子习武遍访名医时一样,跑遍方圆百里“听风就是雨”的地方,把他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伸给那些自以为华佗再世者,但那些再世的华佗一开始都信誓旦旦,每一位都嘴角挂着不屑一顾的嘲笑拐弯抹角地鄙薄一通也蔑视过这双手的前一位同行,声明这股血腥味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略施小技就能降伏。他们给正义的那双手起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名字,什么“神经性皮炎”“原发性瘙痒症”“Ⅱ型牛皮癣”“苔藓样变”……但这些孔夫子放屁文气嗖嗖的仙号无一例外帮不了他们的忙,最后正义那双手依然故我,浓密起血腥毫不客气地甩给华佗们一记记响亮耳光。

到了那年秋天,正义的手病已经深入膏肓,创面糜烂后愈合,愈合后又糜烂,反反复复,看上去像是疙疙瘩瘩烧瘤了的废砖。现在正义更不相信那些信口雌黄的医生了,他们每一位都机关算尽,但并没有收敛哪怕是一丝他手上的血腥气息,那些红的白的紫的药片、酸的辣的苦的汤药,还有长长短短安瓿里的针剂、大大小小吊瓶里的液体……让他尝尽疗治的痛苦却没有尝到病症逃逸的喜悦,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折腾,他那双手不但血腥依旧,连瘙痒也没减轻。正义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有一天他决定不再徒劳无益地去找那些每一个都自命不凡的医生们,他把大包小包的药片什么的拾掇拾掇全抖进了家院里的粪池(垃圾池)里,结束了自己几个月来的求医问药生涯。正义宁愿尝试道听途说来的偏方,反正搜寻那些药引子也不太费事,也花不了几个钱,即使无效,也不蚀大本。他用“立秋”那天早晨南北垅子韭菜上的露水洗手;他吃七七四十九对不加盐煮的半生不熟的猪蹄;他天天喝一种叫“猫眼草”的草根泡出的苦茶;他还用屠夫刀下猪脖子里窜出的热血哗哗地冲手,还吃了好几个头生儿子妇女的胎盘……最让人稀奇不已的则是孩子们的小便,据说能医百病,立竿见影,尤其是睡了一夜后醒来的头一泡童便,不亚于王母娘娘瑶池里的琼浆玉液,一仰头趁热饮下,活血通脉,诸毒尽伏。在那两个多月里,正义尝遍了嘘水村所有十岁以下孩子的便溺,但童便的臊味尽管冲透了他的身体,最终却没有荡涤掉他手上的血腥。

正义当然不会撇开村口那株将根系发达进他家宅基里的老楝树,此时的老楝树已经开始接待四方香客的朝拜,顺便的时候也涉足杏林,伸展回春妙手。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正义给大楝树烧香许愿,磕无数记的响头,割十斤八斤不等的刀头。但袅袅青烟、声声头响没有磕动也没有熏动大楝树坚硬的决心,它既不承情,也不轻易朝正义稍微伸一伸援手。正义真有些绝望了。就是在正义绝望的时候,大楝树朝他颔首一笑——有一年春天,他无意中用初绽的楝花揉碎擦手(为了祛除手上的血腥,正义养成了毛病,像遍尝百草的神农,无论碰上什么都要伸手试一试),天爷!——在浓浓的苦楝花芳香的覆盖下,那笔浓墨重染的血腥竟然一下子黯淡了,不伸着鼻子仔细去嗅甚至都有点难以捕捉。而且这种效果不是暂时的,在苦楝花的芳香散淡之后,血腥味埋伏在他的手上也没敢再胡乱出发。正义高兴得差点一蹦三尺高,他此时此刻才真正体验到什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什么是“无病一身轻”。可惜大楝树每年的花期太短暂,正义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淡而无味的美好时光,楝花的花汁已经枯竭,血腥味又不可遏止地拔手而起。一年里仍有十一个月,正义的血手病依然故我,只有大楝树上的楝花绽放的一个月里,难缠的血腥味才稍稍被驯服,老老实实远离正义,差一点就要销声匿迹。

要是没有祸从天降的血手病的话,正义的小日子应该说过得相当称心。命运给他送来了一个好媳妇——在嘘水村,习文妈的贤惠妇孺皆知。来到嘘水几十年,习文妈没有跟正义娘红过一回脸,就是和正义也很少拌嘴,夫唱妇随,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亲亲热热。天伦之乐中声声都是祥和的音符,习文在该报到的时候适时报到,接着两年后他们的闺女莲叶也呱呱坠地。最后姗姗迟来的是小儿子习武(也恰恰是这个习武是正义美满生活的唯一缺憾,是他的心病、心里难以化解掉的一蒂瘕块),习武两周岁之内是三个孩子中生得最排场的一个:胖胖的粉白的脸蛋,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小胳膊小腿就像壮实的莲藕,一节子一节子,褶皱直到两周岁身体长开时还没有完全展平……一家人在习武身上播撒的疼爱最多,寄托的希望也最大。过一周岁生日的时候,他们沿袭习俗,在小习武的面前摆上书和笔、酒杯和熟鸡蛋、开菜园用的小锄头以及纸牌等等一应什物,小习武没打趔跟,径自四肢并用爬向了书卷抓在手里,接着又觊觎拭目以待的高贵的钢笔。眉开眼笑的正义觉得小儿子出手不凡,长大肯定有大出息。但大大出乎他所料的是,习武长到两岁半的时候仍不会叫“爸”“妈”,一句“贵人语迟”的安慰话熨帖不了正义起皱的心事,他盯着小习武一天天成长,提起的心一直未敢轻易放下。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没错,到了四岁,同龄孩子嘴里已经一串子一串子地说话不断续儿,甚至都会滴滴嗒嗒讲清一个故事的头尾了,而他们的小习武仍只会咿咿呀呀,吐不清晰一个简单的单音节的字语。他们东奔西走,城里乡下,瞧遍了周遭稍有些名堂的大夫,最后拿到的诊断结果仍是“先天性耳聋”。先天性耳聋,实际是宣判了小习武舌头的死刑,他的一生从此将与话语无缘。但小习武还小,还不通人事,所以一点儿也没有感受到命运的残酷,他总是眉开眼笑地比比画画,见每个人都亲热得不得了,看样子要是没人干涉,他能把每个人都当成亲人。可惜每个人的认知方式都与他不同,尤其是孩子们,无师自通地知道这个习武和他们是异类,理所当然受到他们鄙夷、唾弃,适当的时机尽可放心地拿他当靶子,当作游戏时攻击的对象。他们称他为“小哑巴”。他们朝他身上扔石子,当着他的面把唾沫膏在手指头上,然后再嗖地向他甩来;如果有哪个霸道的孩子心血来潮,还会伸腿将他绊倒,然后骑他身上,在他痛苦的哀号中大咧咧地逍遥自得……每当一番折腾之后,一度笑嘻嘻的习武都会迷惘地呆呆望着这些和他一样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又有什么未知的事儿即将发生。从习武茫然的目光可以看出,他对包围他的这个熟悉的世界正在日渐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