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纸上人物 马路

马路两边的香樟树尽皆移去,施工的队伍开了进来。两边人行道一边开挖铺水管,一边翻新铺地砖。挖的一边是男人,铺的一边是女人。中间马路沿工业城一径走到运河边拐弯处,展眼两顶军绿色帆布帐篷。每顶帐篷四张床,床脚砖头垒起,几张木板拼接即是床板,棉被铺开,散发着河水的腥气。门口一口灶台,也是砖头垒成半弧形,留一口子,灶上坐着大锅,灶腔里烧着运河边的芦苇杆。晚饭常是一大锅清水面,就着辣白菜、豆腐乳,也能吃得热火朝天。有时还能多出一瓶二锅头,男人女人都能喝。偶尔受风饱吹,蓬顶红白相间的塑料雨布呼啦啦飞起,男人中即有人起身,从篷后铺管机上拿出铲子去压。此时小孩也会跟过来。

是个小男孩,三四岁的光景,光凌凌头顶扎了一撮冲天小辫,因着厚厚小棉袄外加罩衫,手脚动起来很不灵便。男人黑而瘦,一身仿制迷你军服,膝盖手肘处都沾着泥点,蓬乱的头发上尽是灰白的尘沙。蓬顶压好,男人坐进蓬里去,和其他男人喝酒。小男孩却一心一意蹲在路灯脚下看虫子。汉娃,来,吃一口。女人端着碗走过来。妈,虫子。汉娃,乖,虫子也要回家吃饭饭。啊,吃一口。小男孩别过脸去吃了一口,眼睛却不离虫子。汉娃,乖,再吃一口。妈妈从碗里捞出几根面条。小男孩起身往马路上跑。你作死啊,有车子啊。女人后面撵。莫跑。莫跑。听到没。有车子。男人也从篷里跟出来,急急冲过去抱起小男孩。边往篷里走,边往小男孩屁股上佯装要打。你还乱跑。你还乱跑。小男孩也不怕,像是在空中游泳似的,两只小腿在男人胸口乱弹,还仰头冲着女人做鬼脸。吃罢饭,男人在路灯下面抽烟打牌,女人洗碗。临到睡觉,男人抱着小男孩冲着盛开的日本晚樱把尿,小男孩一边撒,一边伸手扯樱花的花瓣吃。

白天,男人在这边跟工友挖土方,女人在那边拿着铲子撬地砖。有时候小男孩在女人这边,蹲在人行道旁的苜蓿草丛中,掐一朵小野花就碎碎的跑到女人身边给她看。汉娃,给我摘一朵嗄。女人身后的大婶一叫唤,他又起身跑到草丛中摘。汉娃,跑慢点。莫摔倒了。摘好一朵送过来,女人们都笑个不停。又有人要他摘。他不肯了,蹲在砍断的树枝边,掐香樟叶子闻。有时候小男孩在男人这边,在挖开的壕沟里,撒泡尿和泥。日头渐热。女人起身往这边喊。汉娃。汉娃。男人这边抱起小男孩,让他坐在自己肩头。么事。渴不渴。女人远远摇着水壶。有。男人也拿起自己这边的水壶。女人复又蹲下。小男孩这边坐在管道上吃起了苹果。汉娃。汉娃。女人站在对面路口叫。又有么事。女人过到这边来。小男孩头上起着一层密密的小汗珠。你也不看看,热成这个样子也不晓得给他脱。女人给小男孩脱去罩衣下面的猩红色花棉袄。一头一眼的沙也不晓得看一下哈。说着,女人气呼呼把孩子抱过去了。

也有刮风下雨的时候。如果还只是濛濛细雨,女人顶多加戴个草帽继续蹲着撬,男人什么都不戴,依旧挖土方。孩子在篷里睡觉。篷里四面漏风,渐渐有雨水漫进来。等到雨水实在太大了,男人女人都跑回来躲雨,他也就醒了。天落雨咯。莫跑。莫跑。他衣服还没穿好,就着光脚在床底下的湿地上跑。水穿堂而过,从篷的这头速速奔到那头,床底下的洗脸盆漂起,赶到门口才被抽烟的男人捉住。莫出去。树下有蛇,会咬人哦。你不听话。要咬你哦。小男孩立在篷的中央,脚伸出截水流,脚丫头浸得通红。

待帐篷外的樱花谢尽,女人这边转到另外一条街上去了,男人还在这边,非开挖式铺管机也开过来了。小男孩就放在女人这边,有时候也放在马路边上工厂的保安处。保安处的大门办公室有电视看,小男孩乖乖的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保安给的夹心饼干,眼睛只盯着动画片。汉娃。汉娃。你是爱你爸还是爱你妈啊。保安坐在门口问。都爱。汉娃。汉娃。你爸爸妈妈要生个小妹妹,你就是个老米壳,没得人心疼噢。小男孩转头看保安,半晌饼干也不吃,电视也不看,嘴巴撇下去,眼泪蹦出来。骗你的。骗你的。爸爸妈妈只爱你一个,打死妹妹,只爱你一个要得不。保安又拿饼干来哄。男人女人干完活来接小男孩,他在沙发已经睡着了,手上往往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曲奇饼。保安跟男人女人说起来这问答,都笑得不行。渐渐连保安养的黑毛小狗都跟小男孩混熟了。小男孩走到哪里,小狗跟到哪里。但只限制在大门附近。厂门是电动式可伸缩门,大部分时间是关着的,唯有车进车出的时候才开。

这天保安打开大门,一辆装满运煤的卡车开进来。保安拿着登记表出来让司机登记。小男孩掐了一朵野蔷薇走出门,小狗跟在后面。保安正背着身让司机按照表格要求填写。他已经走到斑马线上了,过去拐个弯即是女人的所在。绿化带与斑马线垂直交接部分,立着工厂高大的厂牌,小男孩停在牌下,人还没有绿化带的常青树高。他回头看小狗,小狗也抬头看他,还摇起了尾巴。小男孩笑着抬头往前跑,刚过厂牌突然弹飞起来,在空中翻卷了几圈,落到了几米开外的马路中央。小狗被急速刹车的黑色轿车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待看到静静趴着的小男孩,一路奔过去。小男孩整个儿贴在马路灰黑的路面上,脑壳像是摔破的瓜果,野蔷薇浮在红白混杂的液体之上。小狗低头在小男孩的身上嗅了嗅,叫了两声,又嗅了嗅,叫两声。抬头,轿车已经往着相反的方向开走了。

女人身体像是抽去了骨头,瘫软地堆在小男孩边上,又像是吃得过饱,不断打嗝。伸手推推小男孩的身子,身子直起又顷刻软下,一个嗝打上来。我没见到车子啊。我只听到狗叫。只听到狗叫。这边马路还没安摄像头啊。说了好多回了,都没来装。保安的声音夹在围观的人群中。警车也已过来。人群闪开一条道,法医要上前鉴定,待要翻起小男孩的身体。女人伸手推开。法医看看女人,又再次伸手。女人再推开。警察欲架起女人,女人像是软泥一般提不上来,只往下矬,坐的那块一滩女人的尿渍。

男人跟工友一路追肇事轿车未果,回来时,女人不见了,孩子不见了,保安也不见了。现场拉起了黄色警戒线,警察沿着小男孩趴着的姿势用白色粉笔画了轮廓线。妈的,没追到。车子太多了,也搞不清是哪一辆。陪同男人开车的工友对着围上来的群众说。桂香去医院了。孩子脑壳子都摔破了。男人在警戒线里转,轮廓线里已经清理干净了,只露出马路本身的灰黑色。男人好像是肚子疼,一只手揪着胃部蹲下去,一只手在轮廓线上方的空气了拨了拨,又站起来转动两步,再次蹲下去拨拨。车流从马路两旁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