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纸上人物 念奴娇

深夜双层巴士滑入城市末端,只剩得苏可一人高坐顶车厢。车窗大敞,风极骚,饱吻酒精发力后的苹果红脸,淑女花式发髻华丽依旧,更有千鸟格纹围巾相衬,苏可相信今天是有男人打自己主意的。车窗外,灰漠天空下高楼灯火闪烁零星,宛如未刮净的鱼鳞。苏可都能闻到咸腥的味道。低矮楼群边缘风声浩浩,真以为自己快要到了海边,有美丽贝壳,黄金沙滩相等。可这是在一个干旱之城,四个月滴雨未下。每日价太阳高悬,无数金亮光管插入大地,吸干了最后一滴水。整整一瓶Clinique倩碧极致柔润粉底乳液,怎能抵得住滚滚风尘的肆虐?

今晚真嗨,披头士的英国风调充盈星辰公寓1817室的小单间。男人抽的红塔山,女人抽的ESSE,烟雾妖娆。柠檬黄灯光下的丫丫,雪纺罩衫,烟熏色紧身牛仔裤,流苏长靴敲地声碎碎。苏可想如果我是男人,怕是眼睛甩出了三丈远,直冲丫丫雪白乳沟去。丫丫真够骚!为了今天的聚会,苏可使出百米赛跑的劲头要赛过丫丫去,可人家骨头都浪出水来了,自己终究是个陪衬物。遂三瓶啤酒落肚,也只惹得色男色女狼嚎一片喝倒彩,无有一颗心是在自己这儿的。12月26日早上九点,直冲伦敦庞德街的英国第二大百货商店Selfirdge,终于淘上了一件Miu Miu包。你不知道哇,幸好我去的早,我一出来,店外的长队排成了Z形。几乎全是咱中国人!等我转战Westfield,欧洲最大shopping mall,到那儿的Gucci店子一看,哇靠,妈妈的,队伍都排到了大西洋……丫丫的欧洲购物血拼史,把LV、BURBERRY说得就像在菜市场买5毛一斤的大白菜似的不稀罕。愚蠢的男人们嘴巴成O型。苏可几欲要冲到卫生间吐去。丫丫却扭过头来,斜倚在苏可的身上,向她做鬼脸。两人撇下热腾腾的火锅和一帮男人,去了卧室。

我和东哥在BALLY给你买了双鞋子,奶白色软羊毛镂空短靴,是限量版哦!丫丫的手被激动得尖叫的苏可捏得生疼。刚才的酸劲头,全让给了好姐妹的欢情。你和东哥什么时候结婚了?苏可问了好扫兴的问题。丫丫嚷嚷着结婚需要勇气不是?我还要嗨几年了!再嗨几年都三十岁的黄花菜了。你不也是没结婚了?丫丫反击得好快。二十九岁的老姑娘,连成千上万的刷卡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东哥这样的人毛都没找到一根。

风咻咻如刀,削尽梧桐树叶入尘沙。酒醒了大半,肌肤攒起粒粒疙瘩。仍旧舍不得这口好风,奔涌如潮,席卷漠漠城郊。这个灰蒙蒙的城市,星星和月亮,恨得她只想拿着鸡毛掸子去掸一掸才得鲜亮。后悔了吗?有点。从公路局辞职已有两年零三个月,从未在今天突然为此举动生痛。早上七点钟到办公楼,吃完早饭,然后坐车去盆地,八点半到收费站接班。车辆都散发着甲虫的臭味。车来,收费,放行,天天动作如机器。无车来时,抬头看盆地边缘的石头山,秋染寒草,连只鸟也无。特别是沙尘暴过后,整个盆地宛如上帝的烟灰缸,落满了黄黑的砂土。人像是一撮缸里的烟蒂,尚存一丝悠悠气息而已。长久坐收费亭,遂成灰色化石,如老死在缸底的石头,长满米丈长的枯枝,而心已石化,暗幽不见光的一点点死掉。

当时谁知现时安稳、岁月静好的道理?军绿色的公路局制服,行走在都市,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更何况在蛮荒的太古盆地,灰头土面,女性男性皆已消失了性别意义,都成了活化石。不能再这样了。这句话整整在心中闹了半年,才在一次休假回家吃饭时,变成我要辞职的话来。桌子跳起,蛋汤泼溅,凳子轰地倒地。爸爸的火气可烤熟鸡蛋。你你你你你,手指直接敲到头顶上,你知道我为了你进公路局跑了多少路子吗?你你你你你,语重心长,你知道现在多少人打破头要进入公家单位,做公务员?你你你你你……总之,你敢辞职,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更兼奶奶嚎啕哭,仿佛孙女得病入膏盲,无药可救。惊讶不已,实在想不通他们这么激动是为了什么。我就想出去闯闯。爸爸的吼声能掀翻楼顶,奶奶颤巍巍拉自己躲入卧室。依然挡不住穿墙怒叱。

我就想出去走走,这有什么错?苏可简直恨死爸爸了。自小乖乖女做得还不够?一切轨迹出生皆以划定。安全顺利的滑入保险系数最高的生命轨道。考大学,做公务员,找个公务员老公,生孩子……展眼望去,五十年后的光景已经清晰如在眼前。不要!不要!不要!苏可跳下床去,挂在衣架的制服,是等待收拾一具安详死去的公家人尸体的裹尸布。这太可怕了。剪刀咔的下去,剪它个粉碎!一房间万段布尸横陈。

一巴掌下去,耳朵轰鸣了三天。那一架干得全楼的人都拥到204房门前来看热闹。乖巧的可可彻底粉碎乖乖女形象,摔锅砸铁,闹得好过瘾。爸爸打妈妈不也是这样见东西就砸的?妈妈蓬头嚎啕哭,爸爸也不会心软一点。常常这时候,我在哪里?床底下。只见一脚飞过去。妈妈扑地,闷闷肉响,半日无声息。苏可连哭都忘了。爸爸大大个子,高竖在炽白灯柱下,表情好无辜。好像倒地的是他。妈妈四十六岁得乳腺癌而死。爸爸哭的好伤心,仿佛是失去妈妈的儿子似的。姑姑推她说哭啊快哭啊,苏可望着床上的干枯尸体,半晌反应不过来。只是好奇怪爸爸何以哭得这么伤心,平时却毫不惜力的打妈妈?

父女战争貌似以爸爸押解女儿去公路局上班后而告终。千里外的甘肃有阿姨等候,爸爸回到新建的暖巢去。每日有电话至家,奶奶成了爸爸忠实的眼线情报员。苏可化石生涯攒的积蓄可观,全为了自由而光。每日穿好制服,在奶奶的叮嘱声中出门,走过华仁路,拐到美丽街,坐206路车子到市图书馆。在卫生间把早备好的衣服换上,躲在阅览室泡书去。学生时代养成的好习惯。可是不要看什么名著,从小被爸爸拎到图书馆来,就被告诫要一寸光阴一寸金,多读好书,才能成祖国栋梁。好像自己未来要当女总理似的。穿的衣服还记得,是规矩的学生服,蓝白相间,宽大的衣服里,像是憋着一个猫,挠人。爸爸训诫完,更是挠得厉害。从小到大,连个头花都不让戴,妈妈也是素面朝天,爸爸见不得一点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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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里的时装杂志开列的时尚名单,单是看看就够嗨。时代风云变化,自己却如桃花源中人,不知有魏晋。每日价猛补时尚课。自卑感蓬蓬而起。几次冲进专卖店,被标码价吓得逃之夭夭。遂知钱真是个好东西。公路局的大妈们,四十岁的脸就成了黄土高原千沟万壑,到哪里去找时尚的导师?眼珠是木的,手是木的,腿也是木的,化石已深,非一日能成。躲在房间里,偷偷画眉,奶奶叫买酱油,出来刚要推脱,耳朵马上炸起奶奶恐惧呼啸声,赶紧照镜,感觉尚好。然而奶奶已拿起电话,苏可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这么难过。冲过去拔掉了电话线,你告诉我爸啊!你告诉我爸啊!我早就辞职没干了!苏可第一次吼得好伤心。眼泪汹涌,奶奶都忍不住叛变了,搂着孙女陪着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