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车轶事(第2/5页)

驾校的教官们都是警察,警察的职业病是看谁都像犯人,看谁都像有前科的不良分子,所以这个学校的教官们就都见不着个笑模样儿,训学员也训得狠,不管你是谁,多大年纪,一律不留情面,不把你的架子打垮,绝不罢休。教官中以校长李振兴训人为最,老李的模样实不敢恭维,身体矮短墩矬,皮肤粗糙死黑,配以高筒皮靴笔挺警服和那双出办公室必戴的白线手套,整个儿一个日本大佐。可是我们当面谁也不敢说他像大佐,连日本俩字儿也不敢提,因为他的父母是被日本人杀害的,他说他跟日本有不共戴天之仇,连电视机电冰箱也不用日本的,看着堵心。仗着自己是抗联烈士的后代,仗着自己是西藏老汽车兵出身,老李谁都不怵,说话真真地直、粗、狠,他往训练场上一站,场上立时阴一片天,教的学的都大气儿不敢出,生怕出了什么疏漏让他抓住。不光是驾校的人怕他,连街上的交警都怕他,有人说老李开着车从东城到西城,一条直线上,所有值勤警察都给他敬礼,一则是因为他当过交通队的领导,二则是因为不少警察出师他的门下,见了领导师长焉有不敬之理。

最近的训练任务是倒库、移库,目的是训练驾驶员目测量道路的能力和控制车辆前后左右移动的技巧。场地上,六根竹竿设计成两个车库模样,车由乙库倒进,两进两退横移至甲库,再开出甲库,倒入乙库。这是个技巧与体力相加的训练,是驾驶员考试的项目之一,汽车入库时在适当的机会需将方向盘打死,再迅速回轮,方能保证不碰竿,不压线,直出直人,否则均属失误。我的体力不行,方向盘一圈快速抡下来便已臂力酸软,何况要在八米的短距离内抡三圈,故每回上车都是大汗淋漓,咬牙切齿,姿势不雅,表情难看。

漏水船偏遇顶头风。这天从我一上车老李就站在下头看,抱着胳膊托着下巴眯着眼,表情很不对劲儿。我心里发慌,一切全乱了套,该转弯处忘了转弯,该踩刹车却蹬了油门,将车开得十分热闹。侯练自知挨训难免,早早站在旁边,做好听训准备,众兄弟也各寻地势,呈明哲保身状。果然,老李冲着1025,雷霆般地一声喝:打死!打死!再不打死你又出去了!往哪儿倒?往哪儿倒?进了男厕所啦!谁开的?又是叶广芩,我观察好几回了,回回儿都是你在这儿胡折腾!体检时你那视力是怎么查的?是不是给大夫塞了钱?瞎猫似的开着车乱撞,库就这么大,好像你不把六个竿全撞倒了你就不钻出来。注意,手势不对,方向盘怎么打?你那不是抡,是搓,搓什么搓?咱们这儿是汽车驾驶学校,不是澡塘子搓背培训班!教练呢?侯儿呢?怎么教的?都是这样吗?侯练说不,只有叶广芩是。老李说,你的学员要都这么搓,我就撤你教练员的资格,好歹你也是部队正规训练出来的,你不是李向阳的游击队,今儿进县城明儿又钻了青纱帐,没个准谱儿。瞧瞧你带的兵,上车两个月了,就这水平?瞧瞧你这辆车,引擎土蒙着,玻璃油污着,车挡板泥糊着,再瞅瞅你这破风衣,油溃麻花,还扯着大口子,什么教练,整个儿一个丐帮帮主。今天1025停止训练,打扫卫生。车上那个笨蛋,下班加练,什么时候倒进去了什么时候放学回家!

大庭广众之下我被唤作瞎猫,笨蛋,真够丢份的,看老李走远了,我才从车上怏怏地爬出来,寻思自己在这儿真是斯文扫地了。

一说打扫卫生,就有两个人请假,一个是小老板绿豆儿,一个是女闲人程芬。绿豆儿的请假理由是要回去往沙发里面塞砖头,程芬的理由是要回去打离婚。侯练站在车前直发愣,他不知该不该准这两人的假。绿豆儿强调说他非走不可,货主今天下午来提沙发,前一回人家嫌木头轻,质量不好,要求返工换料,他把木头又用漆抹了一遍,再往沙发里填些砖,权当返工,料买主不会再挑剔。他这批货不塞砖就出不了手,所以无论如何得塞砖,无论如何得请假,不管打扫不打扫卫生都得请。绿豆儿说得很坦诚也很暴露,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人坦诚到了接近自然的程度便博得了人们的同情,大家都说该让绿豆儿回,回去填砖。侯练就准了假。程芬说她也必须回,她那“没良心的”在南边做生意,寻了一个“死不要脸的”,把她这糟糠之妻抛在一边再不理踩,当初她为那“没良心的”辞了职,扔了十二年工龄,成了家庭一妇女,社会一游民。如今“没良心的”把事儿干大了,就带着“死不要脸的”东南西北地跑,来北京就住饭店,再不往她这自强路三道巷来。她昨日听说“没良心的”又住丽都了,所以她今日必须去堵,把话当面讲清。事已至此,她也无意再拖,不能空耗自己的美丽青春。她找“没良心的”谈话内容有三,第一离婚;第二要孩子;第三要补偿费一百二十万,以每年十万计算,十二年工龄该是一百二十万,另外再加一辆桑塔纳,以备她将来开出租用。众人都说有那一百二十万何需再开出租?程芬说钱算什么东西,人活着总得找点事干,她这几年在家闲得痛苦得不能再痛苦了,除了打游戏机就是玩麻将。正因如此,“没良心的”才敢看不起她,才敢甩她,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她得自立了。侯练听了对程芬说,那你也走。程芬也就走了。

只剩下了我和老差两个,天又下起了小雨,气温也降得厉害。侯练虽然比我俩年龄都小,但人家是教练,自然不能干这种擦擦抹抹的学徒工活儿。老差是当惯了大爷的主儿,老李刚说完打扫卫生,他就寻了个避雨的房檐抽烟去了,眼见着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我的肩上。我跑到小卖部,买了两盒红塔山,塞给侯练,对他说,目前1025就剩下妇女啦,看来本大龄妇女只好冒雨提水洗车啦。侯练说还不是你自己给自己找的事,练了一个月倒库还倒不进,我教了几批学员,还没一个你这样^398^儿的呢。我说我主要是找不着感觉,几个竿子往那儿一戳,成了一片竹林,我真看不清该钻哪个,赶看准窟窿了,车早开过了。侯练说,明儿我把我老婆的红裤带拿来,拴在中竿上,作个标记,或许能成。我说那样就太让教练费心了。侯练将烟揣进风衣口袋,对蹲在檐下的老差说,过来,洗车!老差说爷们儿没伺候过这差事,不会!又说他什么都看见了,中国最坏的就是他妈记者。侯练说不管怎么着现在也得洗车,这是李校长刚下过的命令。老差从怀里掏出大哥大来,点了几个数字,没五分钟,“奔驰560”开进驾校,小司机跳下汽车,二话没说,掂起水桶打水洗车,当然是洗1025。场地上其他车的学员都朝我们这边看,还指手画脚地说。我跟侯练、老差站在屋檐下显得很不自在。老差没话找话地对侯练说,侯练,您得把这件破风衣换换,太掉价,连老李都看不上它,人家还是延安八路革命土出身呢,不比你有传统。侯练说,操,我要有李头那身大校警服我他妈也老穿着,连睡觉都不脱。老差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艰苦朴素只能作为传家宝存着,并不能用,全国人都朴素了纺织厂得关门。侯练看看老差身上闪亮的皮夹克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