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3/9页)

三哥见我每天闲得实在无聊,就给我找事,让我去后山挖取开紫花的兰草,嘱我一定要连土弄回,栽在南墙背阴处。这种草在后山大片地长着,有很多,只半日工夫,我便弄回不少,沿墙栽了数排。尚不过瘾,又从后湖偷来睡莲,养在洗衣服的绿瓦盆内。彼时虽不懂“寂寞梧桐深院”的风雅,却也有“似此园林无限好”的追求,很为小院的美化花了一番功夫。

睡莲死,幽兰枯,满园秋风萧瑟时,父亲来看我。我吵着闹着要跟他回家,我说我实在不愿在这不是人待的地界住下去了,那时我还不会说什么“保护少年儿童身心健康”、“培养少年儿童健康成长”一类很有水平的话,我只是一味地闹。记得是在谐趣园的知鱼桥上,父亲望着阴冷的水、枯败的荷叶说:“此景难得,此境难寻。景为水残,时为秋残,这是千古文人能够享受和欣赏却难以解释和理解的心境,你这个小东西置身于绝美之中却茫然不觉,实乃愚钝不可教也。”这些话我自然听不懂,但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是教训我的话,心里更是十二分的不平。

三哥在一边说:“您说这些话是对牛弹琴,这孩子混沌着呢,她根本听不懂,每天只是傻吃傻玩。夏时挖回一院子马莲,以为是兰草,揪回一盆荷叶,都是没根的。”

父亲告诉我,颐和园里有种叫做哈拉闷的东西,这东西时而有形,时而无形,荡于园中各处,常为人所见。又说因了哈拉闷的存在,这园子才有了生机,有了灵气。

我说:“我要去寻找哈拉闷,找到了捉回来,蚰蛐一样地养在罐里。”

父亲说如此甚好。

第二日,父亲亲自陪着我在颐和园里寻找哈拉闷。

在后湖的绿水中,在大殿的兽吻上,父亲几次说他见到了哈拉闷,我则一无所见。

父亲回去了,留下了继续寻找的我。在以后的时光里,我已无心对付燕子和兰草,而将一腔热情扑在哈拉闷上,我发誓要找到那个父亲看得见我却看不见的精灵。颐和园由东向西,自南至北,从龙王庙的码头到北宫门的石阶,从西堤六桥的桥墩到仁寿殿的流水沟眼,这些人迹难到的所在都被我细细地窥探过,不能说找得不认真。从1750年乾隆修建这个园子至今,想必还没有一个孩子将这所园林阅读得如此仔细,如此淋漓尽致。

一个炎热傭懒的夏日中午,我拒绝午睡,要去寻找哈拉闷。三哥无奈,将我扯至后山四大部洲的藏庙遗址前,指着散落在荒草中须弥石座上雕刻的光身小怪说:“这就是你要找的哈拉闷。”

我说:“不是。哈拉闷是活的!”

我的语气之坚定使三哥没有反驳余地,他气愤地将我扔在太阳下那堆红色的断壁残垣中,独自回去了。

我执恸的脾气真不招人待见。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点题外的话,三哥其实不是我父亲的孩子,严格说他应该是父亲的侄子,但是他的父母早早就故去了,由我的父亲将他抚养成人,他是我们众多孩子中身世最为坎坷的一个。三哥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把我的父亲看作他自己的父亲,把我们也看做他的亲兄妹。在七个哥哥中,我最喜欢的是三哥,我对他的依赖,是女儿对父亲的依赖。1994年,他七十一岁,患了癌症,临终前他克制着病痛给我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信,信的最末一句话是:“丫丫,你是我抱大的。”万语千言的疼爱尽在这一句话之中。

我曾一度把寻找哈拉闷的希望寄托在颐和园后山独有的白水牛儿身上。水牛儿捉来不少,骑在路边的石凳上依次排开,挑选其中个大、长相齐整令人有好感的,捏在手里唱:

水牛儿水牛儿,先出来犄角后出头哎,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肝烧羊肉哎在北京长大的孩子大概没有谁不会唱这首歌。

那些水牛儿在我声嘶力竭、青筋高暴的呼喊中终于有了动静,小水牛儿的露头绝非因为热情的呼唤或是烧肝烧羊肉的感召,而是受不住捏着它的热手的炙烤才极不情愿地探出头来。水牛儿先伸一角,再伸一角,慢腾腾地展幵身子,甚为不满地张望一下,很快又缩回壳中。整个过程是忍耐、惊喜与失望紧紧相连的过程。

在对水牛儿的艰苦呼唤中,并没有唤出我梦寐以求的哈拉闷。

长大以后与文学有染,也有了一把年纪和阅历,便明白那哈拉闷是父亲用来哄小孩子的东西。文学诰诣精深的父亲让他的孩子去寻觅一种精怪,从寻觅中感受中国文化艺术的底蕴,认识艺术魂魄的神奇魅力,经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民族文化体验。后来我问过哈拉闷究竟为何物,人说,哈拉闷系满语,是指水怪一类。颐和园里水多,早年或许有过哈拉闷的传说也未可知…… ^其实对哈拉闷的真实语意我已无心追究,那是语言学者们的事情,然而哈拉闷对于颐和园,对于文化艺术乃至于整个宇宙人生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人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入乎其内,故有精神,有生气;出乎其外,则有形象,有高致。这便是父亲说的时而有形,时而无形了。童年时代,是为寻找而寻找,看来是种游戏,然而,游戏的本身又何尝不是目的,与艺术-样,是一种心的感动,是一种欲罢不能的状态。一个普通的理念,足足让人认识一生。

我的聪明的父亲,他对孩子的教育竟然是这样的。

1955年的中秋节,父亲恰住园中,那晚他携了我与三哥三嫂同去景福阁观月。

景福阁原名昙花阁,位于万寿山脊东端,乃听雨赏月的绝佳之地,最受乾隆喜爱。后来,西太后重修改建成厅堂,赐名景福阁。中秋那晚,年少的我,无赏月雅致,而为三嫂所带糕饼吸引,一门心思只在吃上。

父亲见状对三嫂说:“我花甲之年才得此女,自然怜爱有加,虽他日为鸡为凤不可预期,然姿禀尚不愚笨,今放逐园中,如野马笼头,驯致为难,实出无奈,还盼鲍贞耳提面命,严加教训,否则恐终成猪犬。”

三嫂说:“小丫丫才六岁,正是混沌未开之时,为人一世,快活也就是这几年罢了,何苦拗她。”

当时我口啃糕饼,偎依在父亲怀抱,举目望月,银白一片。居月光与亲情的维护之中,此情此景竟令我这顽劣小儿也深深地感动了。以后读了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更觉那逝去光阴的可贵,以致每每见月,便想起景福阁,那美妙绝伦的景致还当存在,而那恬静温馨的亲情却是再不会有了。

那夜的月似乎给了我某种启示,父亲第二日要返回,说是要去河北彭城。我从内心突然生出难以割舍的依恋,这种依恋的深重绝超出了一个六岁孩子的经历。那天,我执意要跟父亲同归,任谁怎么劝也不听。我死死地拽住父亲的衣襟,整整五个小时没有松开,这使本应吃过中午饭就离开的父亲彳直拖到了晚上。我那反常的举动使大人们无措,他们不知我那天是怎么了,为什么那么不听话,咧着嘴肆无忌惮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