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拾得的《普鲁斯特问卷》

1 拾得

拾得问寒山:“为什么每次吃饭,你总是比我早到?总是你在等我和其他人?”

公元二〇〇〇年,在三十岁生日之前,拾得在京城第一次认识了大他九岁的寒山。

那是一顿乾坤大酒。拾得刚用三个星期的假期没日没夜地写完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长篇,卖给了一个风头正劲的书商。他一会儿以为自己马上就要红了;一会儿以为自己写完这个长篇之后就可以完全忘记写作这件事儿,“若个书生万户侯”,放下文艺,尽情追求街上的滚滚钱币和牛X气去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和左右两个女作家寒暄几句,问问“你上一本小说写的什么内容啊?”“你还在写新的小说吗?”这类不会错的问题,但是一想如果别人问他这类问题,他一定会在心里骂对方傻X,所以也就不问了;一会儿在心里掂量酒桌上这些知名作家的原始才气,觉得平均值其实不高。他一会儿想想如何让别人知道他其实写得很好,怎么想怎么没有任何好的解决办法,就像无法让酒桌之外的漫漫长夜在瞬间变成白昼一样;一会儿又觉得无论如何要用尽自己这块材料,如果真能牛X,那就尽全力闪烁。

因为心里事儿太多,真气乱窜,非常不舒服,肌肉和神经不知道何去何从,拾得索性不说话,一杯一杯地给自己倒满二锅头,和每一个杯子里有酒的人碰杯。每次碰完杯,仰脖儿就干,然后看着对方。多数人抿一下就放下了杯子,唯一的例外是寒山。寒山每次都干,而且每次加酒加得比拾得还快,每次杯子里的酒都比拾得的多,似乎永远在等拾得过来干杯。

拾得很快干完了一整瓶二锅头,这是他有生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在某些瞬间,他觉得酒就像水一样,他也能像寒山一样,一口接一口,不知道醉是什么东西,就像一条鱼缸里的金鱼,就像他在狂写小说的那三周里,在有些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神,就是文曲星附体,就是巫师一样,敲键盘的手比脑子转得还快,老天绕过他的脑子,用他的手敲下一个又一个句子。拾得在进攻第二瓶二锅头的途中倒下,头顶冲东,一堆水煮花生壳,下巴冲西,一盘子吃剩的地三鲜,一汪油水里土豆和青椒已经远去,剩下茄子孤独地黑紫着。

大酒到最后,场面混乱。拾得被送到他研究医学的医院,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得知消息后纷纷从被窝里爬起来、赶过来,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在兴高采烈的争吵之后决定给拾得插管儿洗胃。不管有用还是没用,场面热闹就好,折腾拾得就好。拾得第二天醒来,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都不在周围了,胃管儿也已经不在身体里了,鼻子里全是凝成黑红色的血嘎巴儿,抠的时候如果不使蛮力,精细撬动,能慢慢悠悠从鼻腔里拎出来一串血鼻涕嘎巴儿,一串葡萄干儿似的。

那次大酒之后,拾得渐渐形成了习惯,每一两个月会去和寒山喝一次酒,不涉及生意、写作、名声或者性,只是酒精和胡言乱语。

尽管寒山出过不止一本书,寒山第一痛恨作家。喝多了之后,就骂:“还他妈的写作,都是一群臭傻X!佛祖写啥小说了?四十九年住世,没说过一个字!”

寒山第二痛恨表演艺术家。没喝之前,就骂:“臭戏子!臭戏子!没一分钟一刹那是个人样儿!你们演个球啊!以为自己是昆虫吗?连昆虫都不如!”

寒山和拾得一样热爱妇女,但是寒山从不邀请任何妇女喝酒。寒山的说法是,人活着已经非常复杂了,为什么还要有性?一男一女,抱在一起,嗷嗷怪叫几声,于事无补甚至添更多麻烦。人类绝大多数悔恨都是由这几声嗷嗷怪叫引起的,剩下少数悔恨是由于莫名其妙的战争引起的。

几次和寒山喝酒之后,拾得总结了一下寒山骂人的规律:喝了一斤烈酒之后开始骂,通常不骂在场的;如果骂在场的,要等喝了两斤烈酒之后。

寒山骂作家,拾得不反对。拾得也觉得撅着屁股在电脑前写文章一点都不优雅和性感。自从拾得认识寒山之后,寒山就不再写作了,拾得对于前辈的写作阳痿充满了一个新人大大咧咧的同情。

拾得不像寒山一样鄙视演艺明星,民众爱看什么他们就像什么,是他们的职业。在京城,不少行业做到顶尖的,都是演艺明星,比如科研、烹饪、商业,哪一个在电视上、街道公交路牌上、手机屏幕上晃的人不是戏子?

寒山同意拾得的说法,“所有露脸的,都有严重不要脸的成分!都是戏子!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干好事儿的,没一个能留下点什么的!他们取悦民众、煽动民众,他们把大众往更低的地方引!都是为了自己!他们能留下点什么?他们不要指望他们能在大地上留下点什么,没戏!”

每次拾得进餐厅,寒山都已经坐在桌子旁了,往往是屁股冲餐厅门口的一个固定座位,嗑瓜子,就着两三个凉菜喝一瓶凉啤酒,似乎在想事儿,似乎什么都没想,等客人来得稍稍再多一点就开烈酒。

拾得问过几次寒山:“为什么每次吃饭,你总是比我早到?总是你在等我和其他人?”其他人,包括拾得自己,经常借口京城堵车、会议拖堂、老妈唠叨等等,晚来十分钟到几小时,寒山毫不介意。

寒山答拾得:“你们都是忙人,大忙人,就我一个闲人。我一天里最大的事儿就是晚上这顿酒儿了。没人约的时候等人约我,约好了我就早点到,先蹓跶到餐厅,打杯啤酒,坐着,期待。你们这些什么事儿都安排得满满的好好的人啊,你们不知道期待有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