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后(第3/4页)

门前的海潮音,后园的蟋蟀声,加上檐牙的铁马(悬在屋檐间的铃、风吹有声)和树上的夜啼鸟,这几种声音直像强盗一样,要从门缝窗隙间闯进来捣乱他们的夜谈。那两个女孩子虽不理会,关怀的心却被它们抢掠去了。他的眼睛注视着窗外那似树如山的黑影。耳中听着那钟铮铮铛铛、窸窸窣窣、唰哗唰哗的杂响,口里说:“我一听见铁马的音响,就回想到你妈妈做新娘时,在洞房里走着,那脚钏铃铛的声音。那声音虽有大小的分别,风味却差不多。”

他把射到窗外的目光移到承欢身上,说:“你妈妈姓山,所以我在日间或夜间偶然瞧见尖锥形的东西就想着山,就想着她。在我心目中的感觉,她实在没死,不过是怕遇见更大的羞耻,所以躲藏着,但在人静的时候,她仍是和我在一处的。她来的时候,也去瞧你们,也和你们谈话,只是你们都像不大认识她一样,有时还不瞅睬她。”承懽说:“妈妈一定是在我们睡熟时候来的,若是我醒时,断没有不瞅睬她的道理。”那老人家抚着这幼女的背说:“是的。你妈妈常夸奖你,说你聪明,喜欢和她谈话,不像你姊姊越大就越发和她生疏起来。”承欢知道这话是父亲造出来教妹妹喜欢的,所以她笑着说:“我心里何尝不时刻惦念着妈妈呢?但她一来到,我怎么就不知道,这真是怪事!”

关怀对着承欢说:“你和你妈妈离别时年纪还小,也许记不清她的模样,可是你须知道,不论要认识什么物体都不能以外貌为准的,何况人面是最容易变化的呢?你要认识一个人,就得在他的声音、容貌之外找寻,这形体不过是生命中极短促的一段罢了。树木在春天发出花叶,夏天结了果子,一到秋冬,花、叶、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说没有花、叶的就不是树木吗?池中的蝌蚪,渐渐长大成长一只蛤蟆,你能说蝌蚪不是小蛤蟆吗?无情的东西变得慢,有情的东西变得快。故此,我常以你妈妈的坟墓为她的变化身,我觉得她的身体已经比我长得大,比我长得坚强,她的声音、她的容貌,是遍一切处的。我到她的坟上,不是盼望她那卧在土中的肉身从墓碑上挺起来,我瞧她的身体就是那个坟墓,我对着那墓碑就和在这屋对你们说话一样。”

承懽说:“哦,原来妈妈不是死,是变化了。爸爸,你那么爱妈妈,但她在这变化的时节,也知道你是疼爱她的吗?”

“她一定知道的。”

承懽说:“我每到爸爸屋里,对着妈妈的遗像叫唤、抚摩,有时还敲打她几下。爸爸,若是那像真是妈妈,她肯让我这样抚摩和敲打吗?她也能疼爱我,像你疼我一样吗?”

关怀回答说:“一定很喜欢。你妈妈连我这么高大,她还十分疼爱,何况你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妈妈的疼爱比爸爸大得多。你睡觉的时候,爸爸只能给你垫枕、盖被;若是妈妈,一定要将她那只滑腻而温暖的手臂给你枕着,还要搂着你,教你不惊不慌地安睡在她怀里。你吃饭的时候,爸爸只能给你预备小碗、小盘;若是妈妈,一定要把她那软和而常摇动的膝头给你做凳子,还要亲手递好吃的东西到你口里。你所穿的衣服,爸爸只能为你买些时式的和贵重的;若是妈妈,一定要常常给你换新样式,她要亲自剪裁,亲自刺绣,要用最好看的颜色——就是你最喜欢的颜色——给你做上。妈妈的疼爱实在比爸爸的大得多!”

承懽坐在父亲膝上,一听完这段话,她的身体的跳荡好像骑在马上一样。她一面摇着身子,一面拍着自己两只小腿,说:“真的吗?她为何不对我这样做呢?爸爸,快叫妈妈从坟里出来吧。何必为着这蒙羞的土地就藏起来,不教她亲爱的女儿和她相会呢?从前我以为妈妈的脾气老是那个样子:两只眼睛瞧着人,许久也不转一下;和她说话也不答应;要送东西给她,她两只手又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会伸出来接一接,所以我想她一定是不懂人情的。现在我就知道她不是无知的。爸爸,你为我到坟里把妈妈请出来吧,不然,你就把前头那扇石门挪开,让我进去找她。爸爸曾说她在晚间常来,待一会,她会来吗?”

关怀把她亲了一下,说:“好孩子,你方才不是说你曾叫过她,摸过她,有时还敲打她吗?她现在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纵使你到坟墓里去找她也是找不着的。她常在我屋里,常在那里(他指着屋角那石像),常在你心里,常在你姊姊心里,常在我心里。你和她说话或送东西给她时,她虽像不理你,其实她疼爱你,已经领受你的敬意。你若常常到她面前,用你的孝心、你的诚意供献给她,日子久了,她心喜欢让你见着她的容貌。她要用妩媚的眼睛瞧着你,要开口对你发言,她那坚硬而白的皮肤要化为柔软娇嫩,好像你的身体一样。待一会,她一定来,可是不让你瞧见她,因为她先要瞧瞧你对于她的爱心怎样,然后叫你瞧见她。”

承欢也随着对妹妹证明说:“是,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很愿意见妈妈一面。后来我照着爸爸的话去做,果然妈妈从石像座儿走下来,搂着我和我谈话,好像现在爸爸搂着你和你谈话一样。”

承懽把右手的食指含在口里,一双伶俐的小眼射在地上,不歇地转动,好像了悟什么事体,还有所发明似的。她抬头对父亲说:“哦,爸爸,我明白了。以后我一定要格外地尊敬妈妈那座造像,盼望她也能下来和我谈话。爸爸,比如我用尽我的孝敬心来服侍她,她准能知道吗?”

“她一定知道的。”

“那么,方才所捡那些叶子,若是我好好地把它们藏起来,一心供养着,将来它们一定也会变成活的海星、瓦楞子或翻车鱼了。”关怀听了,莫名其妙。承欢就说:“方才妹妹捡了一大堆的干叶子,内中有些像鱼的,有些像螺贝的,她问的是那些东西。”关怀说:“哦,也许会,也许会。”承懽要立刻跳下来,把那些叶子搬来给父亲瞧,但她的父亲说:“你先别拿出来,明天我才教给你保存它们的方法。”

关怀生怕他的爱女晚间说话过度,在睡眠时做梦,就劝承懽说:“你该去睡觉啦。我和你到屋里去吧。明早起来,我再给你说些好听的故事。”承懽说:“不,我不。爸爸还没有说完呢,我要听完了才睡。”关怀说:“妈妈的事长着呢,若是要说,一年也说不完,明天晚上再接下去说吧。”那小女孩于是从父亲膝上跳下来,拉着父亲的手,说:“我先要到爸爸屋里瞧瞧那个妈妈。”关怀就和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