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1 随园(第4/7页)

“我好像已经想不起从前的味道了,这和我在北京吃的没什么两样。”我一片一片地吃着那碗炒面。

“可毕竟是回来了,”他有点儿骄傲地说,“我把你送回来了!可能的话,我还想徒步走着陪你回来呢。”

“这算是退货吗?”我说,“可我已经成残次品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谴责。这对他不公平,我对命运一点儿都不想抱怨。

“当然不是,杨洁,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个意思呢?”

“我也说不好,”这个曾经的流浪诗人变得拙于表达了,“而且,你也不是什么残次品。”

“我是。”

一瞬间我有将胸口那块伤疤亮给他看的冲动。但那并不是一枚军功章,没什么可炫耀的。几天来我们都住在一个房间里,却分床和衣而睡。

“你不是。”他低下头说。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我说,“老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疲惫地看着他。面片和肉汤都令我难以下咽。已经停止化疗几个月了,可我还是厌食。

老王当年去追击那两个人物,并为此承受了八年的徒刑。我觉得,这反倒是我对他的亏欠。他在监狱里给我写过许多封信,寄到我母亲那里,再通过我母亲转寄到我手里。他的信写得朴素极了,完全没有了虚张声势的抒情。

“杨洁,就算死后埋在这儿我也没什么意见。”他写道,“农场有几十万亩,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边儿的芦苇和蒿草。这里曾经是古黄河的入海口,五千年前还是一片深海,经过几千年的河床泥沙淤积,如今它才成了一片大苇塘。开垦这块土地需要大量的苦力,这个我们倒是从来都不缺乏。尽管从地图上看这里属于河北,但它却归北京管,所以当地人把它叫做‘飞地’。对了,还有一个女犯人组成的园林队,她们栽种苹果和葡萄,一个个看上去都健康极了。”

接到这样的信,我难免会心有所动。他像是在召唤我也去栽种苹果和葡萄。那块“飞地”让我想起故乡的戈壁滩,它们都是地老天荒的所在,适合流放与灭绝、囚禁与惩罚,人在那里,可以迅速化为白骨。但我没有给他回过信,因为我怕自己无法写得像他这么朴素。我也难以响应他的召唤,因为那过于像是一个戏仿、过于美。

日子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难熬。我发现,如果你真的领会了“生命是戏仿的”这个真谛,差不多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我最终居然在北京买下了一套单居室的房子,尽管远在通州,但看上去也好像是赢得了一场胜利。在这场胜利中,我失去了一只乳房,它发生了癌变,只好被切除。二十多年来,所有的时光都凝聚在这只被摘除的乳房上,事实上不足挂齿,宛如一只轻忽的气球。我站在自己供职的玻璃大厦里,看着窗外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有如潮来潮去。我把“沙县小吃”吃成了故乡的味道。有段时间我患上了轻度抑郁症,但公司里几乎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吃着一种名叫“黛力新”的丹麦药片。北京奥运会的时候,我还做了几天志愿者。随后像是为了奖励自己,我去了趟瑞士。铁力士雪山有旋转360度的绕山缆车,但我没坐,因为我从来未曾想过可以如此轻慢祁连山的雪峰。我还见过不少年轻的孩子被这座城市“劝退”。我见过一个在地铁里卖唱的女孩,被几个喝醉的男人无端殴打。

起初我没有固定的男人。我养了三只猫。后来我的生活里干脆没了男人。为此我网购了几件自慰用品,最后鉴定出,原来我果真已经没有了欲望。我赚的最大一笔钱,数目刚好用来切掉我生病的乳房。在798艺术区见到薛子仪老师的三年后,我开始自学画画。我买了一套《芥子园画谱》,不知不觉喜欢穿白色的长裙子,习惯将头发盘在脑后。“薛老师现在很有钱。”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能多有钱呢?能像袁枚一样建起一座美轮美奂的随园吗?我从没动过返乡的念头,我怕我一回去,母亲就会再次陷入我被生活“劝退”的恐惧中。

黑河在窗外流淌,水声喧哗。从窗户望出去,水面在夜里灰光粼粼。我从卫生间洗浴出来,老王已经睡着了。我很怕看到他睡着的样子——就像是中弹而亡一般。我关了灯,一个人坐在漆黑的角落里。关于我的老师,我能告诉老王些什么呢?他好像应该知道我此行的动机,所以我告诉他我的老师快死了,我最好回去见一面。我的老师快死了,我对老王说,尽管他精通打坐之术,但也没法长生不老。他快死了,我最好去看看他,因为他曾经“启蒙”了我。我没有告诉老王,“启蒙”这个词原本是他赋予我的——我担心老王理解不了。这个词那么险峻,对我就像孤立的山峰和陡峭的奇岩怪石。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太玄奥复杂。我说,他对我的一生很重要,他让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变得不那么兴致勃勃,被一些亘古的事物所吸引,让我在本该青春飞扬的时候却迷恋累累的白骨。

“他让我和近在咫尺的历史建立起了联系。”我字斟句酌地说,生怕自己是在夸大着什么。

“历史?”

“算是吧,因为他就是活在历史阴影里的人。”

“你不该沉迷这些,”老王说,“那些事儿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

“没有沉迷,也的确没什么关系。”我说,“我只是在说事情的缘由。”

“我陪你回去不需要什么缘由啊,你让我送你去火星都成。”

“噢,是!”我知道老王说得没错,也觉得自己婆婆妈妈挺丢人的。

“我们该活得简单点儿。”他继续说。

“那你干吗还幻想徒步陪我走回去,飞机不是更简单省事儿吗?”

“这个,我也说不清,不是一回事。”

“其实是一回事,就算你现在开上了吉普车,心里也还有些东西放不下。”

“这和吉普车有什么关系?”他说着伸手又来整理我的发套。

“这么说吧,”我有些急躁,“就算你现在成了一个小老板,你也丢不下诗人那一套!”

我觉得自己有些刻薄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上个月我在北京遇到一个熟人。他身上的民族服装实在是太醒目了,让人无法忽视。我在酒店大堂里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但是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只有“尧乎尔”三个字惊呼般地脱口而出。他愣了半天,才迟疑着问我:“是杨洁吧?”他现在是县里的领导了,来北京参加一个民族会议。在他高领大襟的长袍背后,我总觉得挡着连绵的雪山。我们去了酒店二层的露天咖啡吧。他一点也不拘谨,好像根本不记得曾经在戈壁滩上将我撂倒。他像一个真正的县领导那样,跟我大谈县里经济的大好局面。于是就说到了薛子仪老师,因为“薛子仪老师为县里的经济做出了巨大贡献”——他办了企业,将蒲草加工成治疗痛经的药物;他成了地区的首富,住在一座自己建造的山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