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2 发声笛(第3/5页)

只好索然地闭上眼睛任由她捣鼓。

窗帘贴在天花板上,让人感觉空间是悬置倒转着的。

“儿子要回来看你。”

“喔。”

“就让他回来几天吧。正好夏攀也要回来了,也能见见。”

“喔。”

“学校又催我上班了,得抓紧找个保姆。”

“喔。”

王晰是中学老师,这学期好像还带了毕业班。

“保姆太难找了。我才知道,像你这岁数的,找保姆最难。伺候老头儿的倒好找一些,人家一听你这岁数,多数都会打退堂鼓。”

“喔。喔?”

“其实也好理解,伺候个中年男人,龙精虎猛的,有点儿那种意思吧。”

“喔?喔?”

真是个难题啊。马政在心里感慨。半新不旧的机器最讨厌,一旦出了故障,没准都会跳起来咬人吧?

说话功能受阻看来也不错——人类大多数语言可以用抑扬顿挫的“喔”来替代嘛。这种状况还能持续多久呢?想来是持续不了多久的。医生说症状并不是很严重,康复绝非遥遥无期。

“找个年纪太大的来,好像也不合适。”

“喔!喔!”

太想说“不合适!不合适!”了,根本无法想象被一个老太婆把手指捅进嘴里搅拌嘛!

心情一激动,两条腿跟着痉挛起来。它们一直被固定在康复机上,随着机器轮转,没准都走了十几公里了。

“喔!喔!喔!”

王晰扑过去关了康复机,手按着胸口说:“吓死人!就是得这么操心,稍不留神,没准你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喔!”

马政也感到害怕。处长不去当了也罢,才四十五岁,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个还是很让人恐惧的。

再次睡醒,睁开眼看到的是夏惊涛那张刀砍斧劈般的脸。

这张脸太有局限性了,三下五除二的,不通情理,缺少过渡与调和,天然就不再适合扮演人生的许多角色了吧?比如,长了这样的一张脸,怎么可以去当一个处长呢?

歹徒,他就是个刚愎自用的歹徒。

夏惊涛蹙眉瞅着马政,他离得太近了,鼻息都扑到了马政脸上。

“你说,你要是真有个好歹,我怎么给王晰交代?”

马政估摸了一下,觉得他这是在倒打一耙。

“还好是跟你在一起,要是跟他们局里的那些人,这就是一个事件了,他以后还怎么做人。”

王晰在一旁说,听上去分明是在给夏惊涛推卸责任。

“太吓人了,他太吓人了。”

夏惊涛像是在告状。

“没事了,还好后果不算严重。以后别喝酒就是了。你也要记住教训。”

“没以后了,我跟他没以后了。”

这话将近三十年前就听到过。

当年他们跟夏惊涛摊了牌,王晰说尽管现在马政成了她男朋友,但大家“以后还是最好的朋友”。夏惊涛听了就是这么回答的:没以后了,我跟他没以后了。

那时马政也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夏惊涛。他和王晰都考上了大学,夏惊涛落了单,本身就遭受着人生的第一个重大打击。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一直追求着的女神又跟别人好上了。这个“别人”,还是跟他交情最好的马政。

但其后他的人生不是翻转了吗?他成了挥金如土的富豪,储藏室都要买两百平米那么大的,为什么还总要让人觉得亏欠了他什么?

“他就是这种性格,像个小孩,故意跟人赌气。”

这是王晰的说法。

可当年谁不是小孩啊?两个少年最喜欢听港台的流行歌曲,躲在家里模仿Beyond乐队的演唱,一个打鼓,一个弹吉他,手里却空空如也,是想象中的酷姿。

也没见马政跟谁赌过气。

夏惊涛的气赌得有点儿狠了,跑到学校跟两人喝了绝交酒,酩酊大醉后回家,不知怎么就在路上惹了事。

被抓前又跑到学校找马政。

“王晰就交给你了。”

马政半天回不过神儿。那时候他刚入学,却谈不上意气风发,反而是种无从说明的落寞。跟王晰确定关系,没准也是这落寞之感使然。两个人都被一种青春的不适感困扰着,所以干脆就谈谈恋爱好了。像是面对一只空杯子,总要填充点儿什么进去才对。聊胜于无吧。

“你要干吗去?”

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个伙伴。

“去死!”

夏惊涛说得毅然决然。

呆若木鸡的马政站在秋阳里,看着夏惊涛轻轻松松地走远了。身后是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同学,他们真够闹腾的,反而让马政觉得那个走远了的背影,不是去死,是去往天国和乐园。

他还真去死了。

后来有一次对酌,夏惊涛忽然说:“那天我去卧轨了。”

马政没太当回事。他习惯了,夏惊涛总是口出狂言,尤其有了钱后,更是肆无忌惮,口不择言。

“我在铁轨上躺了半天,眼睛都快被太阳照瞎了。”

继续喝酒。

马政有马政的情绪。生活总是像处于一个不无失望的焦急期待中,总是像怀着一种紧张的情绪在担忧什么倒霉事儿的来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总是遥不可及,但你都能够预知,当它一旦变得不重要了,又会让你唾手可得。

每一天都错综不安,已经让人心力交瘁。一起喝酒可以,互诉衷肠就算了。

“眼睛越疼,我就越是要盯着太阳看。我就不信了。”

这像是夏惊涛的做派。

“火车开过来的时候,我跳起来跑了。”

当然是跑了,否则哪有眼下的酒局。

“知道为什么吗?”

问完这句就没下文了,夏惊涛开始逗身边的女孩。

喝酒的场所太奢华,单独一座四合院,两个人的局,倒有六个穿着旗袍的女孩在伺候。每口菜都是被人夹到碟子里的,只差被喂进嘴里。酒是三十年的茅台,红烛摇曳,耳畔是若有若无的丝竹声。地产商夏惊涛就是这样的排场。

“我是不放心把王晰留给你。”

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不知道怎么回他才好,怎么说都不舒服。

马政后来跟王晰一起去看守所探视,才知道夏惊涛惹的事不小。他竟然捅伤了一个当兵的。也就是挤公车的时候发生了摩擦,当兵的凶,夏惊涛更凶。估计那时候的夏惊涛也被落寞之情所困吧,没考上大学,追求的女神跟自己的哥们好了,就成了犹斗的困兽。

为这份落寞之情,夏惊涛坐了三年牢。

起初两人还一同去探监。后来马政去的次数就少了,因为事情渐渐像是王晰一个人的了,马政不过是个多余的陪客。于是也就疏懒了。他也受不了夏惊涛的口气,隔着铁栅栏,夏惊涛还要教训人,让马政感到身份倒置、乾坤挪移,自己成了一个囚徒,铁栅栏里的那块地方才是自由之地,而广袤的世界,倒成了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