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2 发声笛(第4/5页)

“夏攀明天到,你最好精神点儿,别吓着孩子。”

夏惊涛这话说得有些不讲理了。

“你别在他跟前抽烟,大夫都让他戒烟了。”

王晰拿来只烟缸让他掐灭了烟。

掐灭之前他又使劲吸了两口。

“我是为他好,我不想让他在夏攀眼里毁了形象。他可是著名的马叔呢。”

夏惊涛振振有词,说着自己先坏笑起来。

这个消息还是令马政有些激动。四年来,每次在储藏室待着,他都会感到自己身边有一个假想的陪伴。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与女孩之间有种奇怪的相似性。

忽然这么想:自己对夏攀那些糟糕的念头,潜意识里,是不是含有一点儿报复的意思呢?

也不对,报复这个词不准确——好像“抗议”更恰切些?

“命名性失语”也是后遗症的表现之一。看到一件物品,能说出它的用途,却叫不出名称。更何况指认一个无形的欲念。

就算是“抗议”吧。这也不能令邪念变得正当啊。还是——脏。

何况,抗议什么呢?

长久以来,自己是被夏惊涛的春风得意刺恼了吗?他其实够苦的了。女儿才半岁,妻子就跟他离了婚。那时候他连二十平米的落脚地儿都没有,遑论后来两百平米的储藏室。他发达了,可这算是时代的传奇。如果这个时代没错,他也就没错。就算不把他和时代打包在一起,又能诋损他什么呢?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道德上的优势啊——凭一个处长的那点儿工资,怎么买得起有两百平米储藏室的房子。

“没钱你跟我说。”

马政反感的是夏惊涛说这种话时的口气。

“知足吧老马,你这辈子活得够舒服了,我是差不多连屎都吃过的人。”

还有他将人划分为两类时的理直气壮。

他像是真理在握,得享着什么特权:他吃的苦头是能够被说出来的,而一个处长吃的苦头却没法说。一个快意恩仇,一个只能忍气吞声。

可马政坚决不会认可自己“这辈子活得够舒服了”。

大致在夏惊涛“吃屎”的那个阶段,马政刚刚被分配到机关。最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当众在办公楼的楼道里兜头给自己浇了盆冷水。实在是没法忍。但还是得忍。浇完自己,再灰溜溜地找来拖布将楼道的水拖干净。

和王晰也是分分合合。当年留着短发、少年一般美的王晰,从来不乏追求者。每一次挽回,马政都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只堆积了屡败屡战的心酸。

王晰似乎应该有个更好的前程,结果只当了中学教师。这笔账,似乎也该算在他马政头上。

那么,他想要对之抗议的,就是这无力自辩的人生吧?

“不行你到海边度假去,休养一段时间。”

夏惊涛提议。他怂恿人买房,怂恿人度假,怂恿人去做一切力所难逮的事情,好像从来不曾怀疑过对方的能力。这既让人愤慨,又奇怪地满足着人的虚荣,起码看上去,旗鼓相当,他也把你视为了一个和他一样对世界手拿把掐的家伙。

“你真的能戒了烟?”

夏惊涛故意将一根烟伸在马政鼻子前晃。

真想吸一口啊!

“咱俩是在一起抽的第一根烟吧?”

没错,华山牌,两毛钱一盒。

“我给你枕头下藏几根吧,别让王晰发现。”

王晰可能是去做饭了。夏惊涛果然塞了几根烟在枕头下。

“喔。”

本来想说“没火”,但居然懒得发出“喔”以外的声音了。

王晰端来一碗糊状物。

连见多识广的夏惊涛都对这碗食物的复杂构成表示惊叹。

“菠菜,西红柿,蒜,大葱,土豆,香蕉,橘子……”

他一一列数,努力辨认着。

“这些都是高钾食物。”

王晰咬着一只苹果说。

“我来喂。”

夏惊涛自告奋勇。

王晰咬住苹果,腾出手,将一块红色围嘴儿系在马政脖子上。

真猥琐啊!马政揣测着自己此刻的模样。倒下后他就没照过镜子,现在他想象自己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没准是一副面瘫者的白痴相吧,五官歪斜,晚上出去都能吓死人。

实际上当然没有这么夸张,中风只是令他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但他愿意将自己想象得骇人听闻,好像一那么想,就有种可以对人生不再担责的如释重负之感。爱谁谁吧!就是这种撂了挑子的心情。

夏惊涛喂得挺耐心,侧坐在床边,小口小口地伸勺子过来,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马政心理上安之若素,生理上却还是有些抵触。吞咽也的确费劲,每一口下去,都感觉是吞了一回自己的喉头。这感觉就像是自己在吃着自己。

王晰的手机响起来,是儿子马讯发来了视频请求。王晰绕到床头,把手机对准马政。

“老爸安好!”

马讯在手机里做鬼脸。

“喔。喔。”

“老爸你像个老婴儿啊,太酷了!”

“喔……”

“我后天回来,机票已经订好了。”

“喔!”

喉头一空,像是水落石出那么大的动静。

马政惊悚地发现,手机里儿子的那张脸,刀砍斧劈,居然有了歹徒的雏形。

夏攀只比马讯大半岁吧?

阴暗的念头再次滋生。一连串打嗝般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这其实是忍俊不禁的窃笑。好像那种心甘情愿着自暴自弃的愿望又得到了一次满足。

那时候的王晰真美。

马政将目光移到了手机里王晰的头像上,是她年轻时的照片,只有小拇指甲盖那么大,但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马讯出生的时候正是夏惊涛跟他妻子离婚的时候。马政记得当时夏惊涛陪着自己等在产房外,怀里还抱着夏攀。那场景,真像是一对难兄难弟。

一眨眼,半辈子就过去了。

夏攀没有试着找找自己的生母吗?还好,女孩没有继承她父亲的基因,单眼皮,高颧骨,眼睛细长,长得不算很漂亮,但也绝对不像一个歹徒。

记得产后的王晰还给夏攀喂了几个月的母乳。

哺乳期的王晰奶水充裕,有着地母一般的胸襟。哺育的结果是,她从此没有了少年的身姿,胸部膨胀,怎么看都是一个不打折扣的女人了。

吃了小半碗马政就拒绝再吃了。瞪眼,“喔,喔”,表示自己受够了。

可能完全是出于好奇,夏惊涛将剩下的大半碗给吃掉了。他竟然能吃得下去,看来真是个差点儿“吃过屎”的。

“就不能拌点儿沙拉酱吗?”

一边吃一边倒是给了个不错的建议。

“对啊,储藏室的冰柜里还有好几罐呢。我去拿一罐上来,顺便再抬箱苹果。”

王晰是恍然大悟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