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与血(第2/5页)

这种小心惧怕的感觉差不多保留了一生。

就为了回避父亲和他的命运,我一个人离开了平原,离开了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家里人给我在大山里找了个“养父”。他们是迫不得已,他们不愿把后一代的希望全部埋葬在这个平原上。我一直记得分手时妈妈的严厉叮嘱:

“记住,永远也不要跟人谈起你的父亲。”

我点点头。

“不要说你有这样一个父亲。”

我点点头。

我记住了有关父亲的隐秘。父亲的经历是隐秘;父亲的大山是隐秘;父亲的一切都是隐秘。我真想为这么多的隐秘而流泪。当一个人要拼死遮掩永远也没法遮掩的隐秘,那是何等悲苦。那种沉重本身就像一架大山。后来谈起父亲,我只说“养父”的名字,虽然自己与他从未谋面——我在见他的半路上跑掉了。这样直到结婚以后很久,直到面对着妻子清澈无欺的眼睛,我才感到了自责。我欺骗她也欺骗了自己;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我伤害了那样一位深山里的老人——他也许一直在盼望我的到来。一个人孤单一生,正等待一个天外飞来的儿子。他蹲在大山的旮旯里等我,等了一辈子。这位老人如今还活着吗?正是这个实际上对我并不存在的父亲改变了我的命运——因为无论是当时和以后,我的名字都不能与真正的父亲连在一起。我模模糊糊觉得大山里有一个老人,他沉默无语且从来没有笑容,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站在大山下就是站在他的面前,他挡住了我继续深入的道路,使我既不能进入他的今天,又不能进入他的过去。他一生步履匆匆,行迹怪异,像是一个编出来的故事。他永远停留在传说中、回忆中,停留在矛盾和质疑之中。

这片大山仍旧像过去一样挺立着。当然,它被当代人戳上了几个窟窿。因为人们要挖掘、要窥视。我日夜不停地击打,也正是为了所有的隐秘而来……

据说领工的老五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所以我一直担心他瞅机会下手。对于这个在大山里干了很久的老手,他对付我的机会和办法肯定是太多了。在洞子里,所有的分工都要老五负责。他让谁到哪里做什么,谁就得去。我渐渐明白自己得罪了一个多么可怕的角色。

好多日子过去了。我握锤拿钎的姿势总算像个样子了。我懂得了挥动锤子的那一瞬怎样去转动钢钎、怎样借用惯性发挥腕力。这一来会省下很多力气,手里的活儿也做得漂亮多了。我绷紧了嘴唇,没有向任何人请教。我发现这些与石头对命的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他们都生冷、执拗,不到万不得已就一声不吭。除了老五在洞子里吆吆喝喝,其他人都不怎么讲话。谁也难以得知这一伙人的心事,他们的想法和企图。这一切的特征和性格就像石头,石头最会忍耐和沉默。工地上有人韧带拉伤、肌肉撕裂,他们都能忍。

我觉得一切都开始了——老五瞪着牛眼发了疯地报复。哪里有了松动的石块,他就让我去清除。低垂的尖棱花岗岩下弓腰都难,老五硬把我指派到那里凿炮眼。我一声不吭,仰着爬到作业面。我躺在那儿挥动锤子,石渣溅在脸上,而且随时有可能让震落的石头戳下来——那时我的脸就会像斧子剁过一样裂开一道大口子。我差不多看到父亲在一旁指点,冥冥中的一只大手把我抬得有点高的腕子往下按了按,又不断地替我转动钎子。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落下,直迎着我的脑门落下——正这时我看见一只无形的冥界大手飞快地推了一下,结果石头就在耳旁坠下,发出“砰”的一声。这石头没有让我的脑瓜开花。

放过炮之后,炮烟还没散,老五就吆喝着推车。两个人一辆小铁车,三个人一辆地排车。我被老五指派与一个身架瘦小的南方人推一辆铁车。一开始南方人推车,我拉车。后来又是我推车,他拉车。车子摇摇晃晃,让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因为我以前从没驾过这种独轮小车。小车上面堆的石块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负荷,但老五见到谁的车斗没有装尖,就吆喝一句:

“日你祖宗!”

吆喝声里要赶紧把大石块往车斗上搬。瘦小的南方人拖着车子,脱了上衣,露出了清晰的肋骨。我知道老五是故意把这个没有力气的角色分给我做搭档。我推着车子三扭两扭,后来车子猛地往地上一扎,我被车把挑了起来:原来前面有一块大石块落在了那儿,可能是突然从旁边滚来的,拉车人绕过去了,却把独轮车撞上了。车子往前一冲,所有的石头都甩出去,滚到车斗前边。我的身子随即弯倒在旁边,石块“轰”一下从车斗里冲出。因为那股惯性实在太大了,有几块甚至落在了拉车的南方人身上。他的脚跟一下迸出了鲜血。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前边的人一连声吆喝:

“疼死了,疼死了……”

老五跑过去,一把将南方人抓到怀里。在他手里那个南方人就像一只鸡。他翻弄着看那个人的伤口。我也看见了:伤口像小孩嘴那么大,肉翻着,泛着沫的血往外涌。老五扒了扒,那个人就尖叫。老五说:

“不用喊,不要紧,瘸不了,老筋没断。”

老五把他扔到空车斗里,让人把他推出去。眼前只留下一堆石头一摊血。大伙各自忙自己的去了。老五不走,拤着腰看我。这个事故我摆脱不了干系,心里很为那个南方人难过。我只不吭声,却蹲在那儿攥紧了一块石头。我明白在提防什么。老五盯了一会儿,也许看到了我手里的石块,吐一口走开了。我觉得他正把一个可怕的惩罚藏起,不知什么时候会拿出来。那更可怕。

我很难过,因为那个南方人伤了,他真的不能出工了。不知谁给他包扎了一下,他就躺在窝棚里,一口一口抽烟喝水,好像并不痛苦。我去看他,说:“真对不住,你歇工的这些天就由我的工钱补上吧。”

南方人一直不看我。他喝了一口水,吸一口烟,淡淡地说一句:“日你祖宗。”

3

洞子越打越难了。终于出现了酥石带。每个人的脸色一天到晚沉着。酥石带意味着什么,谁都明白。

“妈的,玩上了!”老五挓着双手骂。我知道他的“玩上了”是指玩上了命。我想提出一个建议:在这里马上使用支护,因为这是必需的,哪怕最简单的支护也好。山里就有各种各样的树木。那些榆树、杨树都可以伐来做支护。而且我判断,这种酥石地段并不会多。但我只是这样想,没有提出来。我知道这个建议如果老五和我们大家一块儿坚持就不难做到:周子在很多事情上可能不理某一个人,但大家齐了心,他也没有办法。那些督工平常也是“带班的人”,他们“带班”却很少到工作面上去,总是待在安全地带抽烟。跑在前头咋咋呼呼的就只有老五了。我暗中琢磨过,这个老五恐怕要比我们多拿很多钱。领工资时都是一个一个进去,哪个人得了多少别人不会知道的。我曾经与小怀议论过,小怀说:“那些老工人拿钱最多,就是手脚不灵便的,也比一般新手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