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与血(第4/5页)

她告诉我:有一年来了一个鼻子尖尖、短下巴的人,这个家伙在这里干了一个月,然后把窝棚里所有人的脾气、毛病,还有钱财,都摸得一清二楚。有一天早上,大伙起来一看,他的铺位那儿空了,可是破衣烂包还在,就没有在意。大家出工回来见那个铺子还是空着,这才起了疑心。接着有人嚷钱丢了,一个一个都嚷:盛钱的皮夹子没了。老五气得差一点昏过去。从那以后,所有新来的人他都要留意盯视,找个机会还要给他一点麻烦——直到把对方琢磨透了,这才松一口气。

我不知这时候在老五眼里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他是否对我放松了一点?我感激小怀,觉得她对我太好了。我会在心里记住她的,只是无以报答。也许我在离开之前会把挣得的这点血汗钱分一些给她。

小怀永远是精神十足的样子。她不停地忙碌,像是整个工地上的一个管家婆。她支使那些比她年轻的女人做这做那,是服务工的小头目。这使我想到她可能也是一个被大掌柜特殊优惠的人。这个环境太可怕了,各种各样的怪人怪事,层层交错重叠,使人防不胜防。也许我对小怀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她并没有让我产生过分相信的理由。有一次我在一旁看着她,端量她的神气,想从中发现点什么。小怀一抬眼看到了我的目光,脸立刻红了。她说:“老哥,你知道吗?俺什么也不缺,有了娃也有了钱。”

我点点头。我想说:你还有了大掌柜的器重。可是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她说:“俺现在就缺你这样一个好男人抱抱。”

她的语气极其自然质朴,一点也没有什么扭捏。倒是我的脸红了。我赶紧离开了她。

4

又有人受伤了。这次受伤的是一个生手。他被一堆碎石打倒了,头、脖子、背部,整个上半身都戳得满是血口。幸好那一刻他是伏在地上,要不他的脸就会像一个掰开的无花果;也亏了落下的石头都不大,他没有受什么致命伤。大家把他拉起来,他竟然还能自己往前挪动。他走到拄着钢钎的老五旁边,却被老五狠狠地骂了一通。

接下去的日子不断有人受伤。有人伤了手指,有人把鼻子砸破了,有的把膀子砸坏了,还有人失去了半个耳朵。受伤人的尖叫令人心颤。眼瞅着鲜血从割开的伤口冒出来,觉得我们像一群动物而不像人。我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作为异常残酷的旁观者的身份就要结束了。我会随时离开。

夜里我想了很多,怎么也睡不着,好像巨大的危险肯定留在了第二天似的。当然这毫无根据。是的,生活中有时候就是毫无根据,可是它会发生。比如说我钻进这架大山,真正的根据又是什么?我可以说来寻一个人,或者说要拨开一段历史烟云;不过稍稍推敲一下就会明白:它与我此行的深层动因相去甚远。其实是一种我自己也无法阻挡的力量在推拥我,是一根看不见的线拽住了我——它把我从平原拽到山区,又轻轻一扯,把我引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险境。只有在这长长的山洞里,我才感到自己暗暗吻合着先人的脚印。我没有说过相信宿命,但这次却感到了它的存在,摸到了它温热的肌肤。宿命是一种力量,是一种人人都想极力摆脱的力量:只要用上力量去摆脱,那么宿命也就逼近了。

我为什么要去忍受、为什么要走入厄运,是自己不能够解释的。我不是一个制造悲剧和寻找悲剧的人,我只是一个顺着时光的指引自觉走入悲剧的人。我不是一个愿意扮演那种角色的人,因为我本身就是那样一个角色。

天亮了。大家吃过饭,摇摇晃晃往黑漆漆的洞子走去。让我想不到的是老五已经提前来到了那里。而往常,所有上工的人都一起走、一起撤出洞子。今天他好像肩负了更为重要的使命,这么早就来到了酥石下,正拄着钢钎到处看。一个角落在流水。仅是十几小时的空隙,这里就流出了这么多水,冲刷出一些红色泥浆,所以水洼显得像一汪血似的。我甚至闻到了某种血腥气味。

这一天的工作别扭极了。不断有一些零星石头掉下来。开工一个多小时即有人受了轻伤。后来终于出现了悬石,它们像老人嘴里最后屹立的牙齿,钝钝的刃儿像斧子一样指向施工的人。我知道酥石中间的夹层是一些坚硬的花岗岩石板,它们如果出现在河谷里,那么就会在河水的冲刷下显出一道道石坎。而眼下没有被炸药除去的部分却悬在头顶上,望去简直像一道又一道死亡的闸门。

“把它们清了,把它们清了!”老五喊着。

这个家伙今天说话这么凶,嗓门含混不清。大概那个断了半截的小拇脚指还在折腾他。在这喊声里,我不知为什么拾起竖在一旁的那个钢钎就走向前去。刚要挥动钢钎去捅头顶的石坎,只听老五暴怒地大喝一声:

“滚你妈个蛋!”

我打个愣怔。接着他又指着旁边那个大胡子说:

“你去弄。他懂个狗屁,他娘的蛋!”

大胡子不敢耽搁,从我手里怯生生地拿过钢钎。

我们大伙儿都退到一边去。

大胡子瞄着,下唇发抖,胡子上总有什么滴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往石坎上面戳。戳一下,哗啦一声掉下一点儿……就那么戳戳点点。

老五火了。他一拐一拐走过去,大骂起来。他嫌大胡子太小心了。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对大伙说:

“狗蛋,都闪开!”

大伙继续后退,退,直退到一个角落里。就在这时候,在大家的一齐注视下,老五像举一杆矛枪一样,照准那些石坎猛地捅过去。“啪啪”两声,他一拐一拐往后退;又有东西掉下来,“呼通”一声,又一声,两块大石头落地了。老五歪着头瞄了瞄,又往前走。就在他刚刚迈过地上那一块大石头的时候,一阵沙土从头顶扬下来。老五喊了一声,我们大伙也喊了一声。我们都看到了:他的一只脚伤了,可是竟然能用钢钎拄地,利用它的反作用力猛地一下跳开老远——可惜他这一跳碰在旁边掉下来的另一块石头上,结果给绊倒了!还没等爬起来,只听得呼隆隆一声巨响,一阵沙石混起的巨流“呼”地一泻而下。

什么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整整十几米长的洞子给淤塞了。

所有的人都蒙了。完了,什么都没有了,结局就摆在眼前。

大概是我第一个呼喊起来。我发疯地去扒那些石块,只几下指甲就脱落了。鲜血流出来,我像不知道。那些领工的人在外面喊,接着响起了哨子声,下一班的人也拥进来。他们从洞子外面干,我们从洞子里面扒……只用了一个多钟头就把石块扒掉了。可怜的老五衣服全被石块戳破了,有的地方被砸出了骨头。他的头骨被砸碎了。奇怪的是惟有那只失去了半个小拇指头的脚还像原来一样,他亲手包上的那块破布还完好地缠在上面。钢钎倒在一旁,钢钎也被砸弯了。所有的人都坐在那儿,大家围拢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