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 引

1

鼓额过了很多天才回到园子里。这一方面令我高兴,一方面又多少有点儿出乎意料。我问她怎么这一次在家里住得这么久?她吞吞吐吐,最后才说:

“俺在等顺路的马车。”

“太史回来的时候,不正好可以捎上你吗?”

“俺不愿坐他的车。”

“为什么?”

“俺不愿意。”

“坐他的车多好,”我说,“那样很方便,又顺路。你不愿坐汽车吗?你晕车吗?”

“嗯,”不过她说完又立刻摇头:“俺怕颠得慌,俺再也不坐他的车了,俺害怕汽油味儿。”

我笑了。这个小姑娘多有意思啊,我们没有再谈下去。

太史没事的时候就到园子里来。他想跟我讨论一些关于个人生活方面的事情。在这个话题上我不想说什么。他愈是谈得多了,我愈是觉得对他一无所知。另外,我明显发现他有一种探寻秘密的企图,这让我倍加警醒。他说:“我愿意一个人,这样多好。这样我就永远是自由的,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过得很舒畅。”他说到这里还埋怨起我来:

“老哥,你最大的失误也许就是结婚——你这样的人是不该结婚的。”

我反问一句:“是吗?为什么?”

“因为你拥有真正的事业。家庭会妨碍你,你越来越会感到这一点。”

我拒绝了他的聪明:“不,你错了,我的家庭也帮助了我的事业。我这个人很需要家庭,它给我温暖——只有从家里出发我才能走到很远,才能对付那些沟沟坎坎。”

太史一笑:“你也可以这样讲。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在心里否定这些话……”

他太自信了。我这会儿真想把他那支粗粗的雪茄从嘴角给他揪下来。

他又说:“我爱过很多女人。我这个人,你知道不是个安分的东西。这点我想大概我们俩都差不多吧。”

这家伙这一会儿像个混蛋,一会儿又像个君子。我忍耐着听下去。

“我曾经为一段恋情要死要活——我自杀过。”

我真看不出他还有这样的勇气。

“真的,不过我的药吃得没有足量,所以就活过来了——再加上抢救及时……”

“下一次你把药吃足量就是了。”

太史大笑起来。可是那支粗粗的雪茄烟还在嘴角上粘着,并没有掉下来。笑过之后他又拍手:“你说对啦,你说对啦。我想自杀,可又想活着,这是一对矛盾。我就在这一对矛盾夹缝当中摆来摆去。我想,这辈子就这样死去也太他妈亏了。当然了,这会给她——给对方造成一定的痛苦。可她的痛苦我也不知道啊。最好是让我稍稍看一看这次行动给她带来的痛苦才好,于是我就给自己留了一点儿睁眼的力气。”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小心翼翼地谈到了罗玲。我想这可能是他的正题吧。他说:“那闺女,嘿!”

我听着,他却没有下文了,只用眼角瞄着我。

我只不做声。他终于憋不住,说开了:“这闺女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还敢去老虎头上蹭痒呢!”

“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还敢去海边找那老太太玩儿!我知道她是太寂寞了,不过那也不能进她的屋子呀……”

“为什么?她又不吃人。”

他龇着牙:“老天,那比吃人还厉害。那老妖婆会下蛊!她有这个嗜好,爱捉弄人,动不动就给人下蛊——你只要中了蛊,也就一点儿一点儿完了……”

“是吗?第一回听说。”

“老伙计,千万躲着她点儿。要不是因为她是个老资格,就这一条,也早就把她……嗯嗯……”他说着做了个手势。

“你这是什么意思?”

“砍头,枪毙,结果了她!”

2

因为夜间想了一些事情,脑子很乱,直到凌晨才睡着。罗玲那一天在茅屋中的密谈让我从头思虑了一遍,从那个消逝的老红军到罗玲的母亲,到我饱受磨难含冤而亡的父亲,最后就一直在想我们那座茅屋,想那棵大李子树。母亲和外祖母闪闪烁烁的目光还在眼前,那是她们惧怕在我面前提到父亲。父亲就在南部那一溜黛蓝色的山影里,在那里服没有尽头的苦役。我们家里也发生过与罗玲家里相似的一幕:母亲拿出了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他就是我的父亲。何等英俊啊。炯炯有神的眼睛,笔挺的衣服,浓发……是的,含冤而亡的父辈个个如此。就因为他们的心灵和面容同样地美好,所以才会遭到同类的嫉恨,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

这一夜我在想这片田园:它远离城区闹市,靠近一片荒原,可是仍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隐匿和超然——令我惊讶的是不止一个人在注视和窥测,在用心揣摸……罗玲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借一个机会闯入了园子。她托出了心中的秘密,这种信赖仅仅源于一种最基本的判断: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不会忘掉蒙冤的父亲。她是对的。

直到午夜两点我还在想另一片园子:那个孤老太太。她阴沉的面容如在眼前。许久以来,直到今夜,我只能将其看成一个异数,而难以把她与一位资历深长的女革命者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她也是一个早就脱队的人,一个沉沦于生活底层的糟糕女人。罗玲说到的那位老场长与这个女人的神秘交往、还有太史的行迹和反常表现,我宁可相信是罗玲的某种“过度诠释”。

也许这个老人身上真的携带了或多或少的秘密,不过经过了极其漫长的历史烟尘,岁月的销蚀和湮灭,而今还会有多大的价值可言?

我知道,看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过分地注重外表,也就是说不能犯“以貌取人”的错误,但我们面前的这位老太婆也大可不必被神话,那样就太不着边际了。

这样想着,整整多半夜都不能摆脱她的影子。后来总算睡着了,梦中出现了一个温煦美丽的面容:一个似曾相识的女性,她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我入睡。我在她目光抚慰下终于越睡越沉,直到黎明的来临。第一束霞光投在我的脸上时,我仍然眯着眼睛。梦中的那个形象开始浮现出来,这会儿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她正是肖潇啊!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多么渴望一个人的帮助,每当我处于紊乱和焦虑的时刻,她的话语和神色总能使我一点点平静下来。有时不过是寥寥数语,对我来说却无法替代,无法言喻。

这个秋天啊,我一贯厌恶的伤感还有软弱,原来一直潜伏在四周,它们正伺机袭向我……上午八九点钟,我在屋子里待不下,就去园子里走了一会儿。斑虎跟了几步,但它也许觉得这时候我只想一人独处,就很快止住了步子。它看着我一直往前,在园门那儿略一耽搁,继续往西走下去——那是园艺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