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7页)

“不要紧,过了今天就会好的,”郭大夫说道。

“冯永康,冯永康,”那个女人挤上来,大声叫道,她把李小姐的身子稍稍碰了一下。

“不要大声喊,让他安静一下,”郭大夫抬起头,略带警告地说。

“这是他屋里人,才赶到的,”朋友在旁边解释道。

“冯永康,冯永康,我来啦!”女人压低声音,又唤了一遍。

“啊,我看不见。我跟××说叫你不要来,我有朋友照料……啊,他妈的,我痛得要死!”第十二床断断续续地呻吟道,他伸起右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下,好像要抓到他妻子的手一样,但是马上又力竭似地垂下去了。

“我原先也说不来,后来碰到有便车,就赶来啦!你不要紧罢?”女人说,她的声音又提高了些,眼里已经包了一眶泪水。这是一个相貌极普通的女人:长长脸,微黑的面庞,嘴唇包不住上牙,靠近门牙的右边两颗牙齿是假的,发着灿烂的金光。

“我不晓得,哎哟!”病人痛苦地叫一声,他的胸膛稍稍往上挺一下,过后又睡平了,他那声惨痛的叫喊有着很长、很长的余音,整个病室的空气都被它搅得变成悲哀的了。

“不要再跟他讲话,”郭大夫责备那个女人说。

“他眼睛还在流血,不要紧罢,”女人稍停一下,又压低语声问道。

“要他安静睡着,不要说话,不要动,血才可以止住。你们再讲话,我就没有办法了,”郭大夫焦急地说,他似乎要动气,但是又勉强忍住了。

“冯嫂嫂,你不要再说了,让他多休息一阵罢,”朋友在旁边劝道。

“我不说啦。不过我听不得他叫喊,我心里过不得……”女人回答说,她一面埋着头揩眼泪,过后又抬起脸来向郭大夫问道:“医官,他眼睛会不会瞎?他以后还能不能开车子?”

“不会瞎,右眼保得住;不过开车子会不大方便罢,”郭大夫皱着眉头回答了她的问话。

“我接到他的信,只说他左眼有点毛病,怎么晓得他会病到这样,眼睛挖得血淋淋……多可怕,亏他受得住……医官,你救救他啊!”女人仍然不闭口,不管郭大夫怎样表示不要她多讲话,她还是哭哭啼啼地信口讲下去。

郭大夫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搐动着,他短短地回答了一句。“不要紧的。”他的忍耐的限度到了。他并不看她,却向着那个朋友说:“请你把这位太太带出去,找个地方给她休息一下。我怕她受不了。并且对病人也不好。”他说完,就把头俯下去,拿起贴在病人额上的湿脸帕来。

那个朋友果然把病人的妻子带出去了。李小姐转过头,目送着他们的背影,郭大夫抬起头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我也跟着他吐一口气,好像我自己在长途旅行以后,得到片刻的休息似的。

病人的呻吟就没有停止过,但是他的声音渐渐地小下去了。我注意到郭大夫的皱拢的眉尖也慢慢地舒展了。到了刘小姐来代替李小姐的时候,我听见李小姐对郭大夫说:“郭大夫,你也该休息了,你还没有吃午饭啊。”

“我不饿,”郭大夫笑答道,他那个塌鼻头显得非常可爱了。

“郭大夫,我们会好好看护他的,你放心罢,”刘小姐笑着说。这个难得笑的女孩居然和善地笑了。

郭大夫迟疑了一会儿,过后说:“好的,我等一等再来。”他踏着稳重的步子走了。

第二床新病人来的时候,杨大夫也来了。这又是她的病人。我看见她忍耐地给他上完了药。她洗过手到新十一床床前讲了几句话以后,便走到我这里来。

“杨大夫,你忙啊!”我说。

“还好,”她笑答道。“你今天没有什么不舒服罢,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她现出关心的样子。

“没有什么不舒服,不过看见那些病人的事情,我心里烦,”我诉苦般地说。

“是不是你看见那个老先生死了,心里难过?”她微微蹙着额低声问道。

“我觉得我好像在地狱里面,我尽看见挖目拔舌的事情,”我烦恼地说,我已经养成了对她信口说话的习惯。

我看见她的眼睛忽然亮一下,马上又黯淡了。她略略埋下头说:“其实我应该比你更难过。你是没有责任的。我倒有责任。”

“这不怪你啊,我觉得你是尽了力量的,”我说。

“尽了力量?你不晓得我什么力量也没有!我有时候真想改行做别的事,我真后悔学了医,”她声音低,但是里面充满了苦恼,苦恼似乎并不深,可是它使我打了一个冷噤。怎么,像杨大夫这样的人也会有苦恼吗?

“为什么?做大夫不是很好吗?这是救人救世的事情啊!”我惊讶地说。

“你这完全是小孩子的想法!”她带着苦笑摇摇头说。“我就是学医学到了天大的本领,也不见得便能够救人。我敌不过钱。没有钱的人得不到我的好处。就譬如第二床,要是他的儿子有钱,他也许不会死。要用药没有钱买药,连营养的东西也吃不起,这样敷衍地对付过去,我等于在杀人……”

“其实医院里应该供给药品,”我插嘴说。

“医院里只有普通的几样药。你不晓得医院多穷,多节省,不然也不会一个病房住二十四个人,而且连内科传染病人也可以挤进外科病房来。”说到这里,她忽然改变语调,低声说。“你要当心啊,你隔壁就是个传染病人。还有第三床也是的。这个办法真不好。我要催内科早点把他们搬过去。这个人也很可怜,膀子还没有接好,又染到了斑疹伤寒……”

我感激她的关心。而且更使我感动的是我接触到了她的广大的心。我以前多么不了解她,我还以为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

“杨大夫,今天前线的消息怎样?”我停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

她呆了一下,以后又微笑了。她说:“你不要管什么前线消息,你好好养病罢。大后天就要给你抽线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听到抽线的话,心里高兴起来。

“这个月月半就可以。你要多住两天也行,”她答道。

“医官!医官!”第六床用沙哑的声音叫道。他把杨大夫的话打断了。

杨大夫惊讶地转过头去问什么事。

“他们怎么不给我吃药啦!医官,是不是我今天要死啦?”第六床粗声问道,他的眼光停在杨大夫的脸上,那对眼睛好像不能够灵活地转动了。

“他们就会给你药吃的,你不要着急嘛,”杨大夫答道。她又问我:“今天内科大夫来看过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