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7页)

“来看过两次,”我答道。

“那么,怎么还不给他吃药?”杨大夫纳闷地自语道。

好像回答她的话似的,胡小姐跑过来了,这个胖脸的女弦气咻咻地说:“第六床,拿钱来!给你买药。没有钱吗?”

“有钱,”第六床爽快地答道。他伸手在枕头下面摸了半晌,拿出用手帕包着的一叠钞票来,递给胡小姐。

“你还有没有?就只有这一点吗?”胡小姐数了钞票以后着急地问。

“没有罗,”第六床瞪着眼回答。

“不行。买药要一千多块钱。你才只四百七十块钱,不够,”胡小姐失望地说。

“你通知他的保人,叫他们送点钱来罢,他总有朋友啊,”杨大夫插嘴说。

“我们查过了,他的保人住在××坡,有三四十里路。刚才寄了信去。不过今天来不及了。现在有人进城,本来可以顺便买回来的,这样至少又要耽搁一天,”胡小姐说。

“这没有办法。做大夫没有药,比什么都苦,”杨大夫摇摇头叹息地说。

“那么,只好明天再说了,”胡小姐说,就把钞票交还给病人。“好,钱在这里,你收起来罢。”她走了。

“你看,又是这样的事情,”杨大夫转过身来,望着我诉苦般地说。她的眼里射出来忧郁的眼光,那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它现在烧着我的心。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她的苦恼传染给我了。我怎么能够安慰她呢?但是我看见她默默地含愁望着窗外树梢的情景,我的心逼着我说出话来:

“杨大夫,你也不应该灰心啊。至少我得过你的好处,你使我的心得到了温暖。我怕我说不好,医病也不单靠用药,你还医治我的心……”我自己很感动,我说得很吃力,我觉得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我不敢看她。

“可是你的胆囊并没有拿掉啊。你不抱怨我们吗?”杨大夫故意带笑地打断了我的话。

“现在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抱怨了……”我声音颤动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挖苦我们吗?”杨大夫打岔说。

“不是,我也许没有能力把意思说得很明白。我进医院以前,除掉自己外,什么也不相信,我总以为人是为自己的利益生活的。现在我才知道,人的心并不全是这样窄小。在这个充满痛苦的地方,也有人在努力帮忙别人减轻痛苦。至少,你杨大夫就是一个。不管我的胆囊有没有拿掉,至少我得到了启发。对你说来,我是一个陌生的人,我走出医院也许再见不到你,可是你对我的关心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不是用钱换得来的……”我觉得很窘,我相信自己没有说得明白,我的脸发烧了。“我怕我说得不清楚,我不会讲话。我的意思是,在这里你不把我看成一架有毛病的机器,你把我看作一个人,一个朋友,一个兄弟一样的人,我这个病人的心得到多大的安慰!”

“不许说了!我要以大夫的资格禁止你再说下去!”她以长姊的态度阻止我说话。她把头朝后一仰,一缕浓发掠过耳畔搭到脑后去;她感动地微笑了,却又勉强止住笑。“在医院里别人都笑我,称我做哲学家,就因为我爱跟病人讲话。你现在倒真是哲学家了。话讲多了,对你身体很不相宜。啊,我问你,十一床上那个病人马上就要出院了,你要不要搬到那边去?我等一会儿叫人连你床板一齐搬,不会震动你的伤口。我有点耽心你会传染到那个病。”

我为这个感激她。但是我不愿意再麻烦她,我说:“不要紧,不搬也可以。我当心点就是罗。”

她想了想,说:“也好。”她走了。

我的枕头边还放着那一包饼干,我马上把它塞到方木柜下面去。

老郑倒过便壶以后不久,第六床又在叫着“老郑”,说小便壶满了。

“这是紧急警报了!”第八床笑嘻嘻地自语道。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理第六床。看护小姐们正忙着。第十二床半昏迷地在呻吟。对面一个角里那个锯了两只脚的小孩得了内病,今天没有放警报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孩每天上午换药的时候总要“妈呀妈呀”地哭叫一阵,第八床称这个为“昆明警报”,说是他从前在昆明的时候,有一个时期,每天一到那个时间就要放警报,一连半个多月,没有错过一回。然而这也是他信口讲出来的话,我无法知道它是真是假。不过今天下午那个可怜的孩子似乎病得厉害,胖胖的林大夫到那边去过三次(他同第六床一样,也是林大夫的病人),内科的大夫也去过好几个,看护小姐们也慌慌张张地朝那边跑。

老郑的影子始终看不见。第六床脸都挣红了,他停了一下又叫,叫了两声又停,后来他的叫声变成呻唤了。他掉过眼光来看我,好像在说:“救救我罢!”可是我连动都不能动,怎么能够给他帮忙呢?我看见刘小姐还站在第十二床床前,便大声喊道:“刘小姐!”

“哪样?”刘小姐转过头来问道。

“第六床要老郑来倒小便壶,”我大声说。

“老郑岂有此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又走不开,你们哪位帮他喊一声罢,”刘小姐皱着双眉说,她的眼光朝四处看了看,到了第八床的脸上便停住了。她的意思不说出来,别人也知道。

“要我去罢,我晓得!”第八床轻轻一跳,下了床,望着刘小姐涓’稽地笑了笑。他扎了扎裤带,然后笑嘻嘻地对第六床说:“不要喊啦!我去给你找老郑来。看你忍着小便也可怜得很,不晓得是哪辈子作的孽!”他低声哼着小调,跳跳蹦蹦地走出去了。

过了片刻第八床笑着走了回来。他走到第六床床前,大声说:“老郑不在,找不到。”

“哎哟!”第六床忽然痛苦地叫了一声,泪水进出他的眼眶来了。他脸上的肌肉厉害地搐动着。

“不要哭啦,我给你拿去倒就是罗,”第八床带着嘲笑的样子说,他真的拿起那只满满的便壶来,故意用左手捏住鼻子,做出小心翼翼的滑稽脸相走出去了。不到一会儿他便拿了空便壶回来,递到第六床的手里,还说一句:“你要罢?”他把脸皱缩在一起地笑了。

“谢谢你啊,”第六床抓住便壶柄,同时哭笑地说。他马上把便壶放进被里去了。等一下他拿出它来放到凳子上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咕噜:“又满了半壶啊!”

不久老郑提着铜壶来冲水了。第八床看见他便叫起来:“老郑,你到哪里去了?刚才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找我做什么啊?”老郑冷冷地问道。

“找你给第六床倒小便壶。还是我替你拿去倒的,”第八床得意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