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河边(第4/4页)

“干吗叫它文森特?”

“文森特·梵高啊,笨蛋。”于小齐说。

“噢,”我想起来了,“梵高就是被人割掉一只耳朵的。”

“他自己割的。”杨一说,“梵高和尼采一样,都有精神病。”

猫伏在角落里叫了一声,于小齐伸手去拍它,她顺从地伸了伸脖子。我问于小齐:“你养的猫?”于小齐说:“不是的,楼下那个老太婆的,不过它最听我的话。”她伸手抓住猫的后颈,把它从角落里拽出来,用双手托住猫的胳肢窝。猫像一个穿了太多衣服的小孩,四肢悬空地竖在我们眼前。于小齐说:“文森特,跟我回家,我给你吃鱼干。”杨一说:“那你想想有没有掉了耳朵的女人?”杨一摇摇头,“没有。”

于小齐家住在403,是那种最常见的一室半户。进去之后,闻到一股淡淡的异味,她说这是丙烯味,最近她在画丙烯画。她把猫放在地上,猫像一尊泥雕,放那儿还是保持着原状。于小齐从桌上拆了一包鱼片干,撕下一块扔给它。猫连闻都没闻,叼起来就吃。这只猫看来已经养得很熟了。

我在她家里转了一圈。她家很小,家具陈旧,光线暗淡,阳台上撑着帆布凉篷遮蔽了夏季炽烈的光线。里屋有一张双人床,床上放着两个枕头,我听于小齐说过,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前任师母,离婚之后一直没有再嫁。我在五斗橱的玻璃下面看到了前任师母的照片,是一个烫着鸡窝头的女人,脸上没有化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姿色。我继续看下去,五斗橱的一角还压着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合影,师母看起来还很年轻,梳着齐耳短发,脸上微微带笑,好像在不远处的空气中有什么事令她感到一丝宽慰,她的笑容中有种无法弥补的茫然,在她左侧是于小齐,那时她还小,瘦瘦的,表情既不严肃也不快乐,就是一种平淡无奇的神色。于小齐的左侧是一个空空的人影,被剪刀沿着人物的轮廓断然铰去,空得好像三岁以前的记忆。我知道这个人就是老丁。

除了家具以外,屋子里还有一个画架,用一块蓝布兜着,看不到内容。墙上贴着几张素描和水彩,都是静物。我在屋子里参观的时候,杨一迫不及待地跑到厕所里去照镜子,一会儿又跑到厨房去开水龙头,大概在洗伤口,发出咝咝的呻吟,后来他就大声骂起来:“我操,把我打成这样。”

于小齐说:“哎呀,我这个脑子,又忘记给你们擦红药水。”

她让杨一先坐下,杨一头上的那道伤痕比我重,显然“双叉奶”对她的仇恨远甚于对我的。她用一根火柴缠上药水棉球,蘸了红药水,轻轻涂在杨一的伤口上。我夸她动作熟练,她说:“你不知道了吧,我妈妈是护士。”

擦药的时候,杨一闭着眼睛,仿佛很受用。我有点不爽,故意问他:“舒服吗?”

杨一闭着眼睛,说:“滚。”

等他涂好了,我一看,还真不赖,鲜红的一条杠子,好像一种珍惜鸟类。于小齐说:“尽量画得好看一点哈。”杨一又跑到卫生间去照镜子,轮到我坐下,于小齐说:“你这条我画不好啦,斜的。”我说:“你随便画,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在你面前出糗了,手脚轻点就好。”她说:“这你放心。”

我闭上眼睛,我觉得这个动作确实挺无耻的,好像在享受她的抚摸,不过,既然杨一都这么干,我就更没有理由拒绝了。额头上凉飕飕的,微通,感觉到她的手指在移动。她说:“这一皮带要是再往下一点,就把你的左眼弄瞎了。”

我说:“前几天我那眼睛还肿着呢。”

她说:“啧,那次好像也是我闯的祸。”

我说:“那次我心甘情愿的,这次有点冤。”

她说:“疼吗?”

我说:“不疼。”

蝉声从窗外传来,这已经是夏季的尾声了,唯一的那只蝉,还在贪恋着一九九一年的夏季。我一直搞不明白,这么小的一只昆虫,它也能声嘶力竭到这种程度。过了一会儿,它又不叫了,它既享受着自己制造的噪音,也享受着噪音之外的宁静。

于小齐说:“好啦。”

我睁开眼睛,定了定神。

她说:“你不去照照镜子?”

我跑到卫生间门口,门反锁了。我用力敲门,说:“杨一,你他妈的在里面干吗?”杨一瓮声瓮气地说:“我他妈的在小便。”

那天下午,我和杨一从红梅新村出来时,太阳斜到了新村围墙之上,把墙头的玻璃渣子照得熠熠闪光。从粮食仓库那里飞来的野鸟,成群掠过头顶,远处运河里的货船拉响汽笛。时近黄昏,暑意渐消,下班的人三三两两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们跳上自行车,往城里去,骑到水泥桥上,我的自行车后轮彻底没气了,只能下来推着走。那时夕阳已经落在河心,天上一轮,水里一轮,很好看。云霞像岩浆一样,把河水的气势完全压倒。此前游泳的河滩上空无一人。

我说车子没气了,杨一让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我扶着自己那辆车子的龙头。进了城,找到一个修车摊,摊主是一个瘸子。就是他了,因为我和杨一身无分文。打完之后,我们跳上自行车就跑,瘸子大怒,在后面大呼小叫追我们。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瘸子竟然可以跑那么快,就五分钱的打气费,他矢志不渝地追,还朝我们扔砖头,整块的红砖嗖嗖地从我身边飞过。杨一哈哈大笑,玩了个双脱手,居然还能转过身子,对瘸子喊道:“瘸逼!你去参加奥运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