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河边(第2/4页)

我和杨一退缩到人群的最后面,我微微沉下去,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她。河滩上一片寂静,那对大胸好像是整个世界的消音器,只要它们一出现就肯定鸦雀无声。

她果然没认出我们。经过这好几年的时间,她从一个念初中的大胸女生成长为矮胖的大胸女人,脑袋上很时髦地顶着一副墨镜。后来她回过头,问虾皮:“搜了多少钱?”虾皮说:“不多,才一百多块钱。”黄莺说:“平分了。”这伙人就当着我们的面分赃,每人拿到毛票若干。我们都看得义愤填膺,零花钱本来就不多,让他们洗劫殆尽,这个暑假等于提前结束了。钱分到那个西瓜刀女孩儿时,她哈哈大笑,摇摇头。黄莺说:“反正你有钱,你就算了。”又分到于小齐手里,于小齐也摇头。黄莺就问西瓜刀女孩儿:“她谁啊,怎么这么不开眼?”西瓜刀女孩儿说:“她是乖妹,别带坏她了。”黄莺说:“那就算了。”分完钱,她很屌地吹了声口哨,说:“收队啦。”

那伙人簇拥着黄莺往桥堍上走,我想今天算是躲过一劫,刚想松口气,于小齐忽然回头喊我名字:“路小路,路小路。咦?你躲什么啊??”这时黄莺回过头,问于小齐:“谁是路小路?”于小齐茫然地指了指我。我听见杨一说:“该死。”我叹了口气,仰望天空,太阳依旧耀眼。我被打成脑震荡那次,也是看到一片蓝天,蓝天上漂浮着十几个拳头。

黄莺站在那里,相隔二三十米的距离,她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她和那西瓜刀女孩儿耳语几句,拎着一根铜皮带头,独自走了过来。她的胸,我曾经念念不忘的胸,曾经让所有男生都提前性成熟的胸,一个指着我,一个指着杨一。

她把墨镜摘下来,很低地架在鼻梁上,眼睛从墨镜上方看着我们。我从前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长得还挺水灵,我光注意她的胸部了。她手拎皮带的样子让我想起革命电影里军统局的女打手,军统局有女打手吗?我怀疑是我小时候做的春梦。

“怪不得那么眼熟。”黄莺说,“路小路,还有你,杨一。”

我们都不说话。

黄莺说:“躲?躲得了吗?”

我们还是不说话。

“还记得我吗?忘记了?”她面带嘲讽,把手里的皮带抡了一圈,空气中发出咻咻的声音,“不说话?不说话就不挨打了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一梗着脖子说:“记得。”话音未落,脑袋上挨了一皮带。杨一捂着头蹲在地上。我看着黄莺,还没来得及害怕,忽然眼前一花,脑袋上也挨了一皮带。黄莺说:“你他妈也该打,你还敢看我!”巨大的疼痛从我头顶贯穿全身,一直沉淀到脚底,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被铜皮带抽在脑袋上,这种皮肉之痛铭心刻骨,令人意志崩溃。

她抽打我的时候,河滩上一片肃穆。为什么这么安静,我也搞不懂。过了很多年,我发现这件事在记忆中有一种残酷的美感,我这半辈子打过人,也被人打过,,都没有这种审美的境界。当时的肃穆,可能是因为围观者也被这种美所震慑。

后来她拎着皮带走掉了。我以为她会把手下叫过来,把我们打个半死,可她没这么干。她就这么走了,我都没有目送她远去。这一皮带是我少年时代领受的纪念,仿佛不是为了惩罚我们,而是为了让我们永远地记住她。

我眼中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于小齐吓傻了的脸。

那天我蹲在地上,流氓们扬长而去,随后那些游泳的小孩也跑光了。过了好久,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睁开眼睛。杨一还在我身边蹲着,河滩上孤零零地倒着两辆自行车。非常意外的,于小齐竟然还在。她站在十来步远的地方,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我推推杨一,他一把拨开我的手。

我说:“人都走光啦,你醒醒吧。”他把手放下,一道血杠从他发际线一直拉到眉心,与地面垂直,活像京剧里的武生。这时我意识到自己火辣辣的脑门上应该也有一条血杠。难怪于小齐那么惊恐地看着我。

于小齐说:“疼吗?”

杨一说:“你是女流氓团伙的!”

于小齐哭丧着脸说:“你们不要瞎说了,我不是女流氓,打你们的那个认我根本不认识。”

“你不喊他的名字,我们能挨打吗?”杨一说。

“那你也不能赖我啊。”于小齐说。

杨一转过头来问我:“我脑袋上是不是有血?”

我摇头说:“没有,就一道血杠。”

“你也是。”

“是不是笔直的?”

“斜的。”

“妈的。”

我向于小齐介绍,这个是杨一,我的哥们,重点中学的高材生。又介绍于小齐,这个是于小齐,我语文老师的千金,美工技校的小太妹。

于小齐说:“我哪里小太妹了?”杨一说:“你都抓了现行了,还不承认?”于小齐说:“我就是跟着曾园出来玩,她说带我来看好看的,我就来了。我哪想到会打劫啊?”

我问:“谁是曾园?”

于小齐说:“就是拿西瓜刀的女孩。”

我说:“操。”

于小齐蹭到我们面前,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怎么得罪那个女的了?”

我不想说这个事,双叉奶太下流了,更何况于小齐是个典型的搓板妹,这种故事讲给她听,不知道是否会被误认为嘲讽。直到很久以后,她追问起这件事,我才说出来,那时她说:“呸啊,你们是挺欠揍的。”

那天我和杨一捂着头,都觉得没意思,灰头土脸地要回家。于小齐说:“你不会到我爸爸面前去告状吧?”我说:“干吗?你怕他啊?”她摇头说:“他有心脏病的,万一被吓死就惨了,刚结婚就让他老婆做寡妇。”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乐了。我端详了她半天,竖着大拇指说:“你真牛逼。”

我们回到自行车那里,找到衣服鞋子,钻到岗亭里去换衣服。我对杨一说,这就是我最近暗恋的女孩儿,长得跟欧阳慧有点像。杨一忧心忡忡地说:“你还在想念欧阳慧?”我说不是,我现在只想于小齐。杨一说我这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情结,不是真的爱情。去他的弗洛伊德。换了衣服出来,于小齐笑了。我一看,我和杨一都穿着农药厂的夏季工作服,一种深紫色衬衫,下面是西装短裤,西装短裤下面是人字拖鞋。于小齐说:“你们怎么跟双胞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