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河边

中学时代的每一个夏天,我都会去戴城南郊的运河游泳。戴城被运河环绕,南郊的水质最好,河面宽阔,船只也少。

游泳池不能去,那地方收费,一小时两块钱,还要办游泳卡,去体检,总的来说很麻烦。只有运河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在南郊的河面上,一条水泥大桥横跨而过,桥堍下是一片两百米长的河滩,形成天然的游泳场,而大桥的阴影恰好遮蔽了夏季的毒日。这儿离市区很远,荒僻之地,很少有流氓混混涉足,家长也不会跑这么远来抓捕我们。每年夏天,这里都聚集了大量的少年。

一九九一年暑假,我和杨一去游泳,那片河滩上热闹非凡,不远处有一个废弃的岗亭,那里就是更衣室。我们换上游泳裤,把衣服夹在自行车书包架上,然后跳进河里。

在运河里游泳,第一要注意避开那些运货的拖船,第二要注意不要潜到木排下面去,第三要注意不要独自游的太远。每年都有人淹死,河水又深又宽,根本捞不着人,只能等他浸胖了自己浮上来。这就等于去另一个世界免费旅游,再回到人世,已然改头换面。也有人乐意冒险,从大桥上往水里扎,或者到木排下面去潜一圈,或者扒住拖船的船沿,在白浪中滑行,假如船上运的是西瓜,他们还会跳上去偷瓜。偷瓜的人会被船民用铁头镐子捅,捅成透心凉的也有。

那天下午暴热无比,河滩上的鹅卵石晒得都可以煎荷包蛋了,河水是温热的,我随便划了两下就觉得口干舌燥,只能蹲在浅水处喘气。杨一很潇洒地在我眼前炫耀着各种泳姿,自由泳,仰泳,蝶泳,扎猛子。这些我全不会,我只会狗刨,掉河里的话刚好够我自己逃命。

杨一游到我身边,蹲在水里,好像在大浴池里一样只露出个脑袋。他说:“你知道吗,我们学校有人自杀了。”

“为什么死啊?”

“高考没考上,前天跑到农药厂的水塔上跳下来了,摔得硬邦邦的。”

“为什么要去农药厂自杀啊?”

“不知道。”

“那水塔够高的。你们学校是不是年年都有人自杀?”

“没那么严重,就今年这一届死了个人,”杨一说,“上一届有个学生发神经病,跑到学校里说自己被保送复旦了,别人还信了他,挺羡慕的,到了下午才知道他精神崩溃了。”

自杀者的形象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一个人没有考上大学就要死去,这件事我无法理解。我想起农药厂的水塔,我对它很熟悉,我经常去农药厂,看见它矗立在那里,直挺挺地戳向柔软的云层,如此丑陋的建筑居然吸引一个人爬上去,还要跳下来,太不可思议。我知道,一个重点高中生考不上大学是很惨的,好比小混混出去抢钱反而被受害人打了,这都是混不下去的典型,但是,混不下去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去死,否则像我这样的人已经死过一百次了。

八月的下午,好像有十个太阳在头顶上照着,河滩上一片喧闹,四周却很安静,公路上看不到一辆车,蝉声从路旁的大树上传来。大桥上有几个女孩,嘴里叼着冰棍居高临下看热闹,他们并排趴在桥栏杆上的样子酷似一群电线上的小鸟。我隐约看见一件红色的T恤,很醒目,像我见过的少女帮。我试图看清她的脸,但阳光晃眼,她在一个逆光的位置。后来红色T恤带着那些女孩儿从桥堍上走下来,再后面还跟着一群光头少年,他们招呼都没打,踹翻了自行车,拎起衣裤开始收我们的口袋。

一看这个架势,我们也拿起鹅卵石冲了过来,只是力量对比太悬殊,对方都穿着衣服和鞋子,我们这里全是游泳裤,还都光着脚。内行人都知道,光着身子是没法打架的,皮肉都暴露在外,打起来很吃亏。还没动手呢,那伙光头都亮出了西瓜刀,我们立刻举手投降。

红色T恤走过来,对我们说:“这个地盘以后就是我们少女帮的了,你们要来游泳,每天交五块钱。”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双叉奶黄莺。

我们被那伙光头驱赶着,站成三列纵队。我和杨一躲在最后面,生怕黄莺认出我们。从流氓堆里走出来一个黑不溜秋的矮个子,两腮深陷,一双蒜包眼,好像一个营养不良的非洲儿童,手里拎着一根空心铁管,对我们说:“以后就是我负责这里。”这个人我也认得,就是攻打重点中学的时候的虾皮。我心想,他妈的见了鬼了,这个笨蛋都敢出来收保护费。世风日下,傻逼当道,如之奈何?

为了不让黄莺认出我们,我和杨一都尽量低下头,保持低调。虾皮说:“你们都记住我,我叫虾皮。”有个小孩嘟哝说:“谁他妈的认识你啊?”这句话被虾皮听到了,他问:“是谁说的?站出来?”纵队里好几个人指着那个小孩,立刻就把他出卖了。那小孩哭丧着脸说:“不是我。”被虾皮一个耳光打蒙了,揪出来,空心铁管在他裤裆上戳来戳去。这么干很色情,我们都想笑。后来虾皮试图把那个小孩的裤子挑下来,小孩立刻哭了。后面走过来一个高个子长头发的女孩儿,照着虾皮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你恶心不恶心?”这个动作非常帅,我简直要为之倾倒。

那女孩儿是个杏核眼,瞪起来很好看,眉毛有点立着,好像一把张开的剪刀。她穿一件黑色衬衫,一只手抄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拎着一把西瓜刀。我操,如果说于小齐是我的梦中情人,那么这个女孩儿就是我噩梦中的情人。

更为诡吊的事情发生在后面,我的目光跟着那女孩儿,她走回流氓堆里,那儿还有好几个女孩。她和其中一个低头交谈着什么,我一看那个人,竟然是于小齐。当时我的脑袋呜的一声,好像有架飞机从头顶上开过去。于小齐是少女帮的?怎么可能?

我在后面探头探脑的,于小齐也看见了我,露出惊喜的神色,又冲着那家伙努努嘴,对我扮了个鬼脸。这时杨一按住我的脖子,让我低下头去。

后来,黄莺又走了过来。她就像阅兵一样看着我们,踱了个来回。我看着她胸口那对标志性建筑,忽然头皮发麻,多年前被打成脑震荡时的回忆又注入了我的血管,呈现出低血糖的状态,出虚汗,心跳加速,脸色苍白。与此同时,我身边的杨一往人堆里缩了缩,他轻声对我说:“别发抖,她认不出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