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最后的历险记(第3/6页)

虾皮对我说,黄莺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把上过一个很出名的流氓,后来那流氓被抓进去了,黄莺也就没人罩着了,所谓的少女帮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她不是女流氓,戴城没有女流氓,只有流氓的女人。虾皮跟着黄莺混,可惜资质太差,打架不行,相貌也惨了点,连做跟班都嫌丢人,就别说是面首了。没多久他就被黄莺抛弃了,王宝取而代之。虾皮无奈地摇摇头,说:“黄莺是个傻逼,王宝把她的钱花光以后,就会去找别的女人了。”

我没心思听他讲这些流氓界的恩怨,我只问清了黄莺的店址,第二天拎了一根铁棍去找王宝。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我从戴城看守所里出来,曾园开着那辆白色桑塔纳在街边等我。我回望看守所的大门,鲜红的五角星就在正上方,天空灰暗得毫无内容,背着自动步枪的武警战士挺立在细雨中,银白色的刺刀指向天空。

我沉默地做到副驾上,曾园发动汽车。她问我:“在里面挨打了吗?”我铁青着脸说:“没有。”曾园说:“好汉啊,拎着棍子沿街追杀,居然掉到窨井里去了。”我回想起那天在街上,王宝在前面跑,我提着棍子在后面猛追,一路上打烂了很多小吃摊。我认为自己肯定能追上王宝,我在化工技校天天跑步,没几个人能跑得过我,后来发现自己被王宝越甩越远,我这才想起,这个人从前也是化工技校的。追他的时候,我没看见地上有个窨井,盖子被人偷了,一脚踩了进去,脑袋磕在井沿上,眉角划了一道口子,破相了。后面愤怒的摊主冲上来把我扭送到了派出所。这件事挺可笑,但我不想笑。

曾园说:“你先去洗澡还是先去吃饭?洗澡我就不陪你了,吃饭呢,我也不想和你这个一身臭气的人在一起。”我没话可说,在掉进窨井并拘留五天之后,我身上的味道已经赶上一头猪了。

后来我去农药厂的职工澡堂洗澡,换上曾园给我的干净衣服,顺便回了趟家。我妈妈抱怨说,出差五天,也不打个电话回家。她又指着我的眉毛问,怎么搞出这么个大口子?我说,不小心掉进窨井里了。这句话倒没有骗她。我爸爸脸色哀恸,把我送出门的时候,低声说:“小路,你要好好做人,千万不要破罐破摔。”我说我知道了,跳上汽车扬长而去。

我和曾园在一家小饭店吃饭,曾园告诉我,王宝被我敲了一棍,可惜伤得很轻,倒是我,掉在窨井里,眉毛上拉出了一道伤疤,还被拘留,这种做法完全得不偿失。曾园说:“差点让人来鉴定你有没有精神病。”

我说:“你去找过王宝了?”

曾园说:“我找他?哼。是黄莺来找的我,说王宝以前打过你,差点让你挨了电警棍,这件事就算扯平了,以后不要再找麻烦了。扯平他个鬼。你啊,越亏越大。”

我说:“你可别替我答应什么事情,免得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曾园沉默了一会,说:“你进去那几天,我到吴县去看于小齐了,把你的事情一说,小齐都告诉我了。”

“她说什么了?”

“她说,请你不要再去找王宝了。”

“这是我和王宝之间的事,跟小齐没关系。”

“你那么恨他?”

“是的。”

“你还真挺爱小齐的,为了她你这么拼命啊。”

我摇头说:“我都说了,跟她没关系。我不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吧?”

曾园说:“好吧,随你要死要活。还有一件事,你最好知道一下。”

我我看着她,她说:“小齐昨天去深圳了。”

略过九二年的春天吧。那大概是我一辈子最无聊的春天,戴城的四月阴冷潮湿,雨下得很细,绵延不绝,年年如此。过于凄苦的天气,街上的流氓都看不到几个,只有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的上下班人流,叮叮当当按响一片车铃。这时,你会觉得戴城也不那么讨厌了,它在喧闹之中有一种宁静,它的衰老与我们的年轻何其相似。

我仍然在鸿运大酒楼打工,不是我不想走,而是这个鸟店拖欠工资。由于下雨,鸿运大酒楼的生意非常差,甚至有一天吃了零蛋,对一艘餐饮航母而言,没有顾客就等于没有了能源,一切陷于停顿。厨子们在厨房里打闹,服务员在大厅里打瞌睡,我们这些打杂的也清闲了,蹲在外面的夹弄里无所事事。有一天下雨,有个顾客进来吃饭,大概穿的也是温州皮鞋,不防滑,而且大厅里的地砖上沾着水。在十来个服务员的夹道欢迎之下,这位顾客像杂技演员一样摔在地上,锁骨断了。这件事很不幸又上了报纸,从此就没人来吃饭了。

快到劳动节的时候,天气渐渐好起来,我们都盼着生意也能好起来。谁知附近几幢大楼里爆竹喧天,有三家大酒楼同时开张了。他们吸取了本店的教训,没有招戴城烹饪技校的学生,而是从杭州、成都、广州找来了一批厨子,手艺好,工资低,还守纪律。他们的地砖同样光可鉴人,同时也防滑。然后人家就说,曾园的爸爸就等着上吊吧。

他开酒楼借了一百多万,还把自己的几十万现金搭进去了。没过多久,现金没了,工资发不出来,债主看见这种状况当然也恐慌,上门讨债,带了好多人堵在店门口。讨债队的人也来了,据说还是白锦龙那伙的,只是我没资格看到这个场面。曾园的哥哥没辙,把住宅抵押出去,那年代房子也不值钱,抵了一部分的债务,那辆汽车也被人开走了,后面还有一百万再也还不出来了。从开张到停业,这家大酒楼仅仅经历了半年多的时间。

有一天,我和虾皮在储藏室里打牌,那地方原先满满登登的,如今空荡荡一无所有。虾皮说,小路,你不知道,这店里刚开张的时候可热闹呢,各路流氓都来送花篮,炮仗放了整整一个早晨,把附近的聋子都吵醒了,他妈的如今变成这样,真是邪门。我说,丧乱之年啊,流氓也有完蛋的时候。真在感叹,外面呼啦一声罗唣起来,有人大喊:“老曾和小曾都跑啦!我们的工资没人给啦!”我和虾皮跑出去一看,外面十来个厨子和二十多个服务员正在闹,有人喊道:“曾园还在楼上,让她出来说清楚!”汹汹的人群往办公室冲去,我们也跟了上去,踢开门一看,曾园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尽管她从前很牛逼,但毕竟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