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开着车,行驶在外环线高架,开过杨浦大桥,向北去。大王坐在他身边,身后是二王和三王。阳光已穿透晨曦,将车窗染成金黄。车中的人,看上去并无什么倦意,相反,还都有着飞扬的神采。因为年轻,哪怕一夜里只在天亮时分睡一小伏觉,洗一把冷水脸,就又抖擞起来。他们中间,最年长的大约也不过二十三四岁,余下的,就是十八,十九,二十紧挨着。因为年轻,所以他们也都很快活,你要是能伸进耳朵去,就能听见他们说话有多逗人了。而你也不要以为他们只不过是油嘴滑舌,那就把他们简单化了,他们其实有着对事物的独到见解,这种见解是他们幽默的来源。所以说,幽默感并不是一种个人风格,而是世界观。比如,他们中间,人称二王的那一位,对着车前车后、车左车右的车辆有一个发现。他说:你们有没有发现?凡是开好车的,宝马,奥迪,凯迪拉客,开好车的人都长得很难看,我们这几个,所以还不难看,就因为我们的车比较差。于是,他们就笑。要说,他们果然长得不差,而且很奇怪的,他们彼此都有些相像呢!其实,也没什么奥秘,因为年轻嘛。年轻人总有着清朗的眉眼,只要没有特别的显眼的不端正,看上去就都好看。除去年轻这一点外,他们还都过着一种立足于体力的生活,这就使他们无论脸型还是体格,都瘦削却结实,也增加了好看和相像。倘若从气质上比较,坐在前座的大王要沉着一些,当然,他本来就要年长过那几个。他脸上有一种思考的表情,这使得他的眉,略微蹙起来,咬肌则有些紧,腮帮的线条就硬了,成了见方的脸型。也是由于思考的缘故,他的眼睛也比那几个要亮和锐利,在微蹙的眉毛底下,看得很深远的样子。可能是昨晚上说多了,现在,他变得很沉默,没有参加聊天。当有人口出妙语,他只是不出声地微笑一下,转而又陷入沉思。他边上开车的那个,也是沉默着,倒不是也在思考着什么,而是,有心事的表情,并且,还有一些不高兴,似乎受了委屈。要说不像,他是他们中间最不像的一个,这不像还不是在眉眼脸型方面,是在于,他看上去落落寡和,和那几个人有些疏远。他的穿着也与他们不同,他们穿的是牛仔服,皮夹克,前头那个则裹一件军大衣,总之是休闲的风格。他呢,穿一件藏青色的西装,里面是硬领衬衫,系一条领带,很正式的样子。他是这车人里的不谐和音。

所以,车内的聊天说笑,基本就是后座上那两位在进行。他们一唱一合,一捧一逗,因为都是会闹的家伙,就也很热闹。他们俩是会被人当作兄弟,事实上却又不是的那种。一家子的兄弟往往并不相像,好比一棵树上发的杈,越长越远的趋势。而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因为之间深切的友爱,忠诚的敬慕,朝夕相处,竟会越来越像。这就是后天的社会生活的力量。他们有着同样的乐天的表情,调侃的语言风格,还有高兴时将一只手压在另一只手背上,挨个儿按响手指骨节的习惯。也如同最相像的亲兄弟常会有的情形,一种难以觉察的差异,微妙地将他们区别开来。那略微年长的,眉间有一些窄,这使他不笑的时候,会有一种怒容似的。而且,不经意时,他偶然地会突发出一个激烈的动作,比如,猛击一下椅面,或者一跺脚跟,边上的人就惊一跳。略年幼的那一个,则是安静的,甚至于是温驯。他顺从地跟随那略大的,鹦鹉学舌似地,那一个说什么,他紧跟着也说什么,又像是回声。连高兴时,依次按手指关节,他也慢那一个半拍。那边手指关节“咔吧吧”响起,这边紧接着“咔吧吧”随声附上,听起来,也像合唱里的“卡农”。可是,即便这样,人们也不会一位就是这一个追随那一个,这一个的安静里是有一些主见的。假如你留意看他们间的眼神,你就会发觉这点。那就是,当那一个突发某种激烈动作的时候,这一个只需看他一眼,他便意识过来,收住了。所以,或许不是在行为上,但至少是在情绪上,这一个有效地控制了那一个。

这么说起来,车内的人还是各有性格,而且,处境也不尽相同,可是,命运让他们走在了一起。在上班的早高峰来临之前,车已经从恒丰路桥口子下了高架,开过沪太路,又驶上沪嘉高速。迎面而来,往市区的车流眼看着汹涌起来,而出市区的路畅通无阻,这使他们的车有一种逆向而行的意思。后面的两位此时也安静下来,看着车窗外边掠过的房屋和农田,车内一时上只听见发动机声。在这大放光明的白昼里,他们的行为似乎变得有些吓人,于是就沉默下来。在一个空寂的时段,前后左右都没有车,天地间就只剩了他们自己,形单影只的。好在,他们的车又赶上前边一辆“苏”字号的载重卡车,然后,不久,前面也来了车,世界才又变得活跃了些。但等到了收费站,站前竟有一片小小的车阵,好像四散的车都聚在这里等他们似的,他们就又沉寂下来。后座两个的眼睛一齐盯着驾驶座上的那一个,前座的那人倒把眼睛移开,看着另外的方向。开车的那个摇下车窗,送去一张纸币,又接过收据,再把车窗摇上,车开动了。车内的人虽没有说话,可是明显地,空气松动了。前座的,比较年长和成熟的那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丝笑容将他的嘴型略扯歪了,一边高,一边低,就是这点,使他现出不凡的风度。他在座位上动了动,说:唱支歌吧!于是,除了开车的,所有人齐声唱道:“难忘今宵,难忘今宵,不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他们唱的很好,音色一律圆润,明亮,不仅如此,他们还有着对歌曲的独特理解。这首委婉的曲子,本是不适宜合唱,可他们的合唱并没削减它的抒情格调,而是使其更加饱满,听起来相当激动人心呢!毛豆也有些受感染,他一直生着气的脸,此时缓和下来。跑在这公路上,顶上是煌煌日头,底下是不断后退又不断延伸的白森森的路面,身边的车,虽是近在咫尺,其实远在天涯,各往各的目标去,都是交臂而过,谁知道里面藏着的是什么呢?谁知道谁的“今宵”是怎么样的,你是你的“今宵”,我是我的“今宵”!这歌声就有些悲伤,让人鼻子酸酸的。

他们纵情地唱着,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歌声。要知道,方才他们走过了一条多么危险的路线?他们竟然劫持着人和车,从浦东回到浦西,穿过上海。而且,被劫持的人,毛豆——多么奇怪的名字,听起来就是来自安居的富庶的生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意思,毛豆,他是自觉自愿地驾着车,载了他们从浦东回到浦西,从外环路高架穿越上海。这就是大王战术的特别之处,也是胜人一筹。大王平时常常与他们说,暴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强食弱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是契约的时代。联合国是什么?联合国就是契约组织。什么叫外交?外交就是契约,所以,在这个契约的时代里,就必须遵守规则,利用规则,才可能畅行无阻。但是——“但是”这两个字一出口,就表明大王将把理论引向更加深邃的地方,这不是简单的转折,而是一种杠杆原理的性质,利用一个小机关,赠强力度——但是,要使得契约能够有效地执行,首先,必须要培养人们的契约精神,这样就可自觉地纳入契约的轨道;其次,是需要有权威出现——这听起来有些矛盾,不是吗?因为契约的前提是平等,怎么又要有权威的出现?这就是辩证法了,什么叫对立统一?什么叫民主集中制?什么叫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市场运作?总之,什么叫矛盾?在此,大王就会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卖矛又卖盾的人的故事,结尾是一个顾客提出的问题:要是那你的矛去刺你的盾呢?这里面牵涉到的哲学问题是非常深奥的。简单,或者说具体到契约与权威的关系上,其实就是一句话:谁来制定与掌管契约?哪就是权威。契约遵守与权威确认,这两项在某些情况下,是暂时地需要强力,这就像帝王打天下和子民享天下的关系一样——没有秦王李世民发起玄武门之变,哪里来的几百年大唐盛世?好了,勿需扯远,眼下的事实证明了契约时代的来临,至少,在他们与毛豆之间的契约是成功的。毛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在沪嘉高速收费站,向站里的人呼救,转眼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现在,他们已经行使在江苏的地盘上,离开了毛豆的家乡,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