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4页)

此时,他们换了一首欢快的歌曲,看起来,也是他们经常唱的,已经练习得完美无瑕。最出其不意的是,在一些拖音里,二王和三王依次压响手指骨节,咔吧吧吧,起到沙球的伴奏效果。而且,多少有那么一种意思,就是向新来的毛豆表演,因为唱的是:“啊来来来来,阿来来来来,汗水浇开友谊花,纯洁的爱情放光彩——”毛豆心里的郁闷,又缓解了一些。不过,在面子上,毛豆还下不来,一半是因为他确实很生气;另一半也是因为,他毛豆怎么能与他们做一路人。所以,他必须生气。有几次大王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后面的人立即送上矿泉水瓶子,他不理睬。大王便笑一笑,“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意思,过去了。但大王将一支烟递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就只好衔住了。接着,低下头去接大王给的火,两人的头凑得那么近,之间的关系好像也跟着近了。大王示意将车窗放下一些,他便听命放下一些,看起来,他也算是大王的人了。

大王从窗户缝里向外吐出一口烟,窗外的景色渐渐有了改变,田地变得广大而且荒凉。田野中间,有一些简陋的厂房,烟囱里吐着烟。偶尔见一二个农人,在路下的田地里刨着什么,收过秋的田呈现出灰白色。也曾遇到过调皮的孩子,朝他们的车扔石子,使他们意识到一辆上海的出租车行在外省的公路上有多招摇。车里人又一次沉默下来,就在这时,大王的烟头向前点了一下,毛豆就将车开出二零四国道,下到普通公路。他现在已经能会意大王的表情了。公路上有年轻的女孩子迎了车伸手,是要拉客到自家的饭店。她们拦车的动作有些拘泥,缩着手臂,半张开手掌摇一下,再摇一下,不像拦车,像是打招呼,似乎过往的客人都是她的熟人。她们脸上带着忸怩又大胆的笑,是不好意思然后又豁出去,于是就变得无耻了的笑容。与那个上海只相差几十公里,小姐们就乡气许多。她们挡住车头的姿态有着一股不怕死的劲头,就像在磨道里制服不听话的犟驴。她们手扶住车身,跟着跑了好十几米,这车才缓缓停下。也有的车并不理会,兀自开了去,那小姐就会跟着追上一百米,甚至一百五十米。遇到无聊的司机,就从车窗伸出头,做出不正经的手势,让“妹妹”加油。那小姐就变了脸,恶声骂一句停住脚。正午时候,公路上的气氛就激烈起来,小姐们都从各自店里站出来。车呢,则迟疑着放慢速度,怕压着了小姐,有认真找饭吃的,也是迟疑着,打量哪一家饭店合适。小姐们就在缓行的车辆间绕来绕去地留客。似乎是对上海开来的出租车的敬畏,小姐们大多放过这一辆普通桑塔纳,去追逐那些远途的载重卡车。这一辆车穿过喇叭声声,横七竖八的车阵,离开了这一片饭店密集的路段。车沿了公路继续走,路边的饭店稀疏了,偶尔才见一个小姐,穿了桃红或者柳绿的毛衣,手脸冻得发紫,站在路上。大约久无生意,神情就有些木,等车“嗖”地开过,才想起伸手,却已来不及了,只给车里人留下一个惶悚的脸色。时间也已过了正午,大王终于指示停车在一家饭馆跟前。

大王指点车尾靠墙,车头向路地停好车,车里人鱼贯而出,先到房屋后头撒尿,再向老板要热水洗了手和脸,就等着上酒菜。这家饭馆是新起的二层楼,外墙马赛克贴面,窗和门的周围贴了花色瓷砖,虽是乡气和古怪,却有一种光鲜,看得出老板过日子的心思。地坪抬高了两级台阶,门里照进一方阳光,毛豆就坐在这阳光里面取暖。这里的气温似要比上海低许多,而且还干燥有风,仅止大半日的行程,毛豆的脸就皴了,一下子生出好些小口子。两只手握起来,一搓,沙沙响。头发摸一把,也是沙沙响。隔着皮鞋底,他都能感觉地砖的凉,不由就悬起脚,踩在凳子的横档上,双手托着下巴,就像一只愁苦的鸟。毛豆看着他的车,眼光漠然,就像看着别人的车,这车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漠然地想到,车的另一个主人,他的搭档老程,老程一定在骂自己了,他会以为自己拉到长差,就霸住车不给他;还有这车的真正所有者,公司——敲出毛豆的骨髓来,也是还不起这车的。可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回家。说出来,怕人不相信,毛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晚上是不回家的。他就是这么个居家的孩子。他已经表过态了,车,他不要了,只要让他回家,拗不过大王非要公平待他,要他领了他的一份再走,不领不行!他就只能留下了。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将车兑现成钱呢?

身后面的餐桌上,酒和菜都摆上来了,喊了他几遍,他才颇不情愿地转过身,拖去自己的凳子,坐下。给他斟上酒,他推到一边说,他要开车不能喝酒。大王说,下午不用他开车了,又把酒推回到他跟前,他就只得喝了。他有些怕大王呢!一方面,大王主宰了他能不能回家,什么时候回家的命运,也就是掌握着执行契约的权力;另一方面,还是因为大王他,具有着一种,怎么说呢?应当说是领袖的气质,使得人们不得不服从他。俗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因毛豆情绪沮丧,餐桌上的气氛难免有些闷,大王就说:行个酒令,“接龙”。“接龙”就是一个人说一个词,下一人必以他的词尾作词头,再说一个词,就这样首尾相接传下去,哪一个接不上来了,就认输罚酒。大王先起头两个字:喝酒。下一个接道:酒仙。再下一个:仙人。然后轮到了毛豆,毛豆低着头,不接。人们就催促他接,让他选择,是接,还是喝酒。毛豆还是低头不语,也不喝酒,他心里憋着气,想他们凭什么指使他,他认识他们吗?大王宽容地一笑,解围道:我代毛豆接一次,人民!听大王代他接了,毛豆倒有些不安,嗫嚅了一句什么,谁也没听见,“接龙”继续。接了方才代毛豆的那句,大王再接一次:民众。下一个接:众人。再下一个又是“人民”,兜了回来,算数不算数?就起了争议。前边已经有过一个“人民”了,现在再有一个,等于抄袭,应当罚酒。可是,这一个就不服气了,说要是罚应当上家罚,因他说出“众人”的“人”就不对,前边也已有过“人”字的结尾,分明是设了陷阱给下家跳。两人于是争论不休,争到激烈处,两人都说起他们那种奇怪的方言,毛豆一句不懂。大王提醒他们说普通话,说香港都在推广普通话,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说普通话?于是又回到普通话。争了半天没有决断,大王就说:罚还是不罚,决定在于毛豆,因为毛豆是“人民”的下家,接不接下去,毛豆说了算!大王把仲裁权交给毛豆,毛豆就不好不说话了。停了停,他说出两个字:民心。大王满意地一笑,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大王跟前没有酒,就像他有绝对把握不输不受罚。再往后,毛豆会发现大王滴酒不沾,而他果然从来不输。此时,“接龙”继续:民心,心脏,脏器,器官,官员,员工,工人,人情,情感,感觉,觉悟,悟性,性情,情感,感情,情感,感情——这就有些存心了,又不是打乒乓球,推过来,挡过去,于是,罚酒,下家起句。下家是毛豆,他看大王一眼,大王正鼓励地看着他,这眼光,有些像兄长呢!毛豆的哥哥因从来受压制,并没有做兄长的地位,也就不会有做兄长的自觉性。毛豆的父亲也是退让的性格,不是让人觉着有依靠的人。说起来,毛豆的家里,有些阴盛阳衰的意思,都是女性,他的母亲,姐姐,有着强悍的性格,所以,毛豆从来没有领受过男性的权威。现在,他从大王的眼光里感受到了。这种来自男性的威慑力量,似乎更有负责的意味,执行起来也更从容不迫。像他的母亲和姐姐,总是以呵斥,谩骂,甚至于眼泪来进行辖制,其实是令人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