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着公文包的人们(第2/3页)

今天傍晚他们又从我窗口经过,他们似乎下班了,正急着往家里赶。我看着他们着急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这些人我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不认识的经过的次数多了,也就面熟了。

我至今没弄清楚慧云来的那天,走进对面那座破楼里去的男男女女是谁。那些人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却提到我的名字,还议论我。那么我应该有一种反应吗?下次他们再来的话,我应不应该轻轻地叫一个什么名字呢?他们果真会答应我吗?

“你试一试就知道了,他们不一定马上答应你,但总会答应你的。”慧云在我身后说。阳光照在她脸上,那脸也呈现出那种不自然的柠檬色。她似乎在笑,然后举起一只胖手,挡住从窗口涌进来的灰尘。我听见一辆货车从街上开过去了。

“我带你去一家叫‘蛇岛’的餐馆,”她说,“那里面到处是蛇,不过不要担心,都用铁笼子关好了的。一种新奇的体验,我们虽置身于蛇群中,却依然有安全感。”

我跟她去了餐馆,那里面不但没有蛇,连个人影也不见,空空荡荡的餐厅里有三张餐桌,餐桌上铺着白的桌布。我在桌旁坐了下来,慧云轻手轻脚地溜到门口,回过头来说:

“嘘!请保持沉默。”

屋里很重的石灰水味,我抬头看了看新刷的墙,怀疑这家餐馆还未开张,主人正在搞装修。但为什么铺了桌布呢?

我坐下后不久,有人进来了,是那天我在厨房里看见过的那些人,他们还是夹着公文包,低着头。这些男男女女陆续在我周围落坐,正好将三张桌子坐满了。没有人看我,也没有人与我招呼。我寻找慧云,她已经不见了。

这些人坐下之后,就开始讨论问题,似乎说的是水稻育秧的问题。他们争论不休,有时一个人说,有时一齐说,一齐说的时候简直像沸腾的开水。他们的问题是专业性的,我完全听不懂,只觉得瞌睡沉沉,心里对慧云充满了怨恨。

我想离开,却看见我的椅子被挤得紧紧的,大家是椅子挨椅子地坐着,谁也没法动挪一下。我记起慧云的话,就随便叫了一个捏造的名字,但没人听见,我的声音如蚊子叫,慧云又骗了我。

我在吵闹声中入睡,醒来时餐厅里那些人全走了,只有一个人在餐桌旁,就是我的女婿。

“这件事使你对她有了一种崭新的看法吧?”女婿说。

“蛇在什么地方?”

“你放心,危险已经过去了。你一直置身于危险中,自己不知道。不知道就等于没有危险,你说是吗?”

我告诉慧云说,我又在厨房里忙了一天。

慧云今天没有洒香水,头发梳得光光的,很洁净,很朴素的样子,眼神也很清澈,眼珠不乱转。

“你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你的。你站在这里切萝卜,他们在那边开会,不要以为毫不相干。昨天我带你去‘蛇岛’,你自己也看见了的,所有的事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和那些人并无联系,我听不懂他们的话,我说话他们又听不见,我试过好多次了,你说要我试我就试了。”

“那是些枝节问题。”慧云肥胖的身子在房间里游动着,有种说不出的轻盈,我注意到她今天穿的是软底鞋。“以前我也计较过这类事,不管你看不看他们,他们总在那里,并且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所以计较也是完全没有用的,白费心思。”

她手一指,我又看见了那些男男女女,每个人胸前都戴着一朵小红花,神情很虔诚,像是去参加一个什么会。

“汪大文!”我大声喊道,我的声音震响了整个厨房。

没有人答应。

慧云看着我笑,不以为然地说:

“你就那么当真,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谁能计算得那么准确呢?努力去做就是了。必要时你还可以向你女婿请教。我这一生,就向各式各样的人请教过。”

我正在自由市场买菜,与一个小贩讨价还价,忽然看见那些人从街口过来了。大队人马占了半条街,全戴着小红花,夹着公文包,走进“蛇岛”里面去了。我看呆了,直到小贩扯了扯我的衣袖才回过神来。

“那里面正在开会。”小贩朝“蛇岛”努了努嘴,“听说是讨论与我们切身有关的事。”

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菜,转身就走。

“人人都要关心身边发生的事。”他在身后说。

我怀疑他是一个化装成小贩的探子,与那些人一伙的,我天天从他手中买菜,却从未看出来过,真是怪事。

女婿又来聊天了,他说最近慧云也退休了,所以才有这么多时间到我这里来,难道我至今还没学会实际一点看问题吗?

“她对我厌恶得要死,从来也没对我产生过好感,你还不知道吗?”我故意耸人听闻。

“你这样看待她吗?你怎么能这样看待一个朋友呢?我每天来你这里,你的观点还是没有转变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怎样看待我周围的人,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问题之中的问题。我把周围的人分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这种划分一贯十分简便。可是慧云来了之后,事情复杂化了。有那么一大群男男女女总在我周围出现,似乎他们都认识我,有的还说出了我的名字,及有关我的一些事,但我就是没法认识他们,也听不懂他们谈论的话题。我问慧云,慧云就说是我的同事,当然她是瞎说。虽然这些人并未直接干预我的生活,可一想到被人注视、议论,心里总不大舒服。我还不能在这样一种关系中泰然处之,这搞得我有点惶惶不安了。真的,我该如何看待慧云呢?虽然她是我的老同事,她却是那些人中间的一个。也许她竟是那些人派来的一个代表,与我进行联系的?几十年来,我怎么从未注意过她,一直到女婿带了她来,才开始真正认识她?

我现在想要来考虑怎样看待我周围的人,可是我周围已经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了,除了女儿女婿,现在已没有人来我家了。我走到外面去,想遇见一个熟人,奇怪,所有的面孔全变成了陌生的,就像那些夹着公文包的人们一样。

我问慧云:

“原先的同事都到哪里去了?”

“你太健忘了,他们还来找过你呢!他们找到你,你又不答理他们,现在又来问我。”

“在什么地方?”

“在‘蛇岛’。你真的记不清了吗?我们都坐在你周围,你却大模大样睡着了,太没有礼貌了。”

我彻底泄气了,我无法考虑怎样看待周围的人的问题了,事情早就有了定论。

风在厨房外刮着,慧云全身沐浴在那种柠檬色的光线中,悄悄地从门口隐去,一只穿着软底鞋的脚黄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