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着公文包的人们(第3/3页)

夹着公文包的人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了。我计算了一下,整个队伍从我窗前经过要走二十分钟,我想不出对面那栋破楼怎么容得下这么多人。一天,我尾随在队伍的后面进了那栋楼,我发现他们根本没呆在楼里,却穿过楼房从后门到了另一条街。我懒得再跟他们走,就回到家里继续切萝卜。

傍晚时分,他们从那栋楼里出来了,纷纷热烈地交谈着。一些人又提到我的名字,并开那种下流的玩笑。这种时候,厨房里的光线又变成古怪的柠檬色。队伍终于走完了,我伸出头去,街道上空无一人,连卖菜的小贩都回家了。我忽然想到,他们是不是也加入了这个庞大的行列呢?他们卖完菜,将工具送回家,就换一身衣服,夹着一个买来的公文包上路了,难道不是这样吗?而一旦他们加入这个行列,我就再也认不出他们了。总会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人都加入了这个庞大的队伍,那时女婿和慧云也会从家里消失,这世界笼罩在柠檬色的光线里。我胡思乱想,差点切了自己的手。

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专业知识是我永远无法掌握的,不但无法掌握,就是连听也听不懂,这件事是我在“蛇岛”餐馆里领悟到的。如今,掌握了这种知识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他们快要将我所住的地方充满了。就连卖小菜的小贩,现在也成了这方面的专家。他们从我窗前过去,全都说着那种深奥的语言,有时我听懂了几个字,但无法联系起来,也就不能知道他们的真正的意思。我本来已打算在厨房里了此残生,洁身自好,但这种专业知识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现在我产生了要加入门外这支队伍的愿望。我不认识这些人,我唯一可以请求的人是慧云,她才知道有关他们的一切。

“这是不可能的。”她干脆地拒绝了我,“卖菜的小贩可以学会我们的知识,并加入我们的队伍,只因为他本来就不单纯是卖菜的,你要那样看他,只是因为你习惯了。今后我们的队伍还要扩大,到最后就只剩下你一个圈子外的人。你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人,你和我们同过事,这也不能说明问题,这只是种表面现象。今后你所能做的就只能是站在这里呼唤一些名字,不要期望马上有人答应你。你转变了态度,我很高兴。”

她高高在上,她的面孔是那样令人吃惊。我不能惹怒她,现在她也许是不多的几个还能说我的语言的人了。我看着她全身舒展,在房间里游来游去,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感觉。如今这个世界上像她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而一开始我是那么小看了这个女人。我小看她,只因为她和我同过事,又是女婿带来的。我判断问题一贯从一些偏见出发,由此产生了天大的谬误。而现在,改正错误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我仍然从厨房的窗口朝外看,窗外人流不息,我无法弄清这些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原来我是否认识他们,他们又是如何谈论我的。所有的事,我都无法追根究底了。我只能在这里倾听他们所说的只言半语,然后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我这样做的时候,慧云就游进来了,说起要听懂这些人的话是多么的不可能,并称赞我的耐心和恒心。“曾经有些人,像你这样站在厨房里观望了一辈子,你也是属于这一流人。你要多向你的女婿他们请教,免得蒙在鼓里。”

女婿来了,寒暄过后,我向他提到外面这些人。

“他们都是搞蔬菜批发生意的,他们谈论生意上的事,你当然听不懂。提到你的名字?不可能,没人会提你的名字,因为你和这种生意无关。就是提了,也是某种巧合。我不想多谈这个问题。你和慧云的事怎样了?”

“我和她没有你所说的那种关系。”

“怎么还没有进展?出毛病了吗?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什么主意都没打,现在她成了我唯一的指路人,我可不敢得罪她,一得罪就后果不堪设想。”

“你这榆木脑瓜!”他气急败坏,又不愿与我争吵,只好愤愤离去。

我不知道要怎样向女婿请教,慧云又出难题了。女婿要我做的事简直是瞎扯淡,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我再也不愿听他胡说八道了。慧云让我向他请教,是什么用意?莫非她对我真有那一层想法?不,打死我我也看不出,绝不可能!她一贯小看我,有时还有点厌恶,这就是事实。说到我自己,我不得不承认,对她的厌恶已消失了。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产生。求婚?这不让人笑掉大牙吗?

我正想忘掉这事,慧云却又提起了。

“你向你女婿请教有关事宜了吗?”

“那种人,天生一种奸商性格,让我怎么向他请教?”我怨恨地说。

“你又是老毛病发作了,不向他请教,你将寸步难移。这世上的事可是无法预料的。经常,你坐在这里思考问题,做出一些决定,到头来发现自己是个傻瓜。你的缺点就是心胸不开阔。”

她总在责骂我。我没事在厨房里嗑一嗑瓜子,她就说我的嗑法不对,应该竖着嗑,怎么能横着嗑,显得没头没脑的样子。我说我就是没头脑嘛,她说不见得吧,那次在“蛇岛”你就很能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地坐了那么久,大家都很佩服,你怎么能说自己没头没脑呢?我说我坐在那里只是因为没法出去,因为两边都有椅子拦着。

“不是每个人都能坐那么久的。”她坚持说,望都不望我一眼,“我们都不是瞎子,再说你和我们同过那么久的事,大家了解你。”

我曾经认为,谁也不能逼我干我自己不愿干的事,现在这个观点要打折扣了。慧云一赌气,我就担心,我向她保证,以后天天向女婿请教有关事宜,决不轻举妄动。慧云听着,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全身沉浸在柠檬色的光线里,在房里缓缓游动起来。有人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是他们,他们排成长队,一直通到我的房间,站在门口的一位紧紧夹着公文包,仿佛害怕别人抢去似的。慧云顺着队伍跑过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慧云!”我喊道。

门口那一位瞪了我一眼,掉头向外走去,看不见尽头的队伍开始跟随他移动,队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柠檬色。

“鸡脚爪应该如何烹调?”我问慧云。

“到‘蛇岛’去吧,美味佳肴等待着你。”慧云兴致勃勃地说,黑眼睛如两个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