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第2/3页)

“再闹下去,他就没命了。”医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两个老女人只得站起来向外走。我虽身患重病,仍然感到了脱离她们的那份轻松。医生吩咐我一天吃四次药丸,两次药水。

“你其实没有病,”他说,“我刚才是吓唬她们的。你不过是换了身皮肤,这种皮肤特别娇嫩,需要你无微不至的照料,而你暂时还未完全适应罢了,自然现象,算得了什么病呢?可以根本不算病。”

“所以你给我的药粉也不是治病的,只不过是止痛的。”

“哈!你终于明白了,我也是隔了好久才明白的。你没有病,这算得了什么病呢?”他又重复道。

我的中医慢慢成了我的知己,他从不说废话,总是采取有效的措施减轻我的疼痛。我是通过别人的介绍认识他的,介绍人对我说:

“我不敢说他开出的药方就一定有效,他有点古怪,他的职业有点带巫医的性质,有的人治好了,有的人就完全无效,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他住在贫民区,那种土砖砌的小屋,白天都得点灯。房子里除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外一无所有。我进去说明我的来意,我的语调焦急而痛苦,最后我露出伤口来给他看。他无动于衷,看也不看伤口就扯下一张药方给我。实际上,我一边讲病情的时候他就一边在开药,也许他根本没听我在说些什么,因为我看见他满脸愁容地坐在方桌边想他的心事。事后我询问过他,他说:

“这就是医生的秘密了,不是可以随便乱说的。”

张医生是一个矮个子,结实得像头猪,在我的眼里,任何疾病都难以侵害他这种人。他实在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对治病完全没有兴趣,也不在乎业务,所以他家里一贫如洗。他唯一感兴趣的事便是用各种各样的中草药熬水,然后试验这些水剂止痛的功效。有时候,他也将中草药焙干,碾成粉剂,就像他给我的那些药粉。我得承认,这些粉剂确实有奇效。有好几次我去找他他都在后面房里熬药,屋里弥漫着水蒸气和令人作呕的怪味,他弓着背在忙来忙去的,一会儿弯下腰去捅煤火,一会儿将药水倒进玻璃瓶里。有时他熬完一剂药,将药渣倒出,放进口中大嚼起来。还有一次,他当我的面用一把手术刀划破手掌的皮肤,然后撒上他自制的药粉,缠上绷带,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这种事,很有意思的。”过后他说,同时就将裤腿提上去,将腿上累累的伤疤露给我看。

当时我心里想:“一个自虐狂。”

每回他给我看病都是随随便便的。我一诉说病情他就想他的心事,然后信手开出药方,轻描淡写地说:

“试试吧,说不定有点用的,现在也只好这样了。”

而我痛苦得要死,巴不得他认真给我诊断,马上就能除掉病痛。

我曾对他的做法很不满,甚至有点仇恨。

我又找过几个其他的医生,有中医,也有西医,但他们全都是一个模式,不得要领。他们中的一个还重复了上次那名西医关于猩猩脑袋安在人体上的故事,把我气得发疯。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张医生这里。虽然他也治不好我,可是他总能帮助我熬过那些难以忍受的时光。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他甚至也用手术刀在我手掌上拉了一道口子,然后敷上他的药粉,他随随便便地做着这一切,做完以后就走开去不管我了。

我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那几天,大姐又来过了几次。最后那次她告诉我,张医生被毒蛇咬了,腿肿得像水桶,已经快完蛋了。

“住在那种百年老屋里,蛇呀蜈蚣呀多的是,医生也只治得了病,救不了自己的命。依我看,他也是个江湖医生,没什么能耐,你这么依赖他,还不是病得越来越厉害。我这就给你找个医生来,这是我的义务。”

刹那间我感到天崩地裂,我该怎么办?!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撇下我,万万没想到。这就是说,我的末日也快来了,没有了他,我是会撑不下去的。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你的病不会再耽误下去了,这种庸医,地球上还是越少越好。”

大姐说话的时候,我感到全身的硬皮绷得紧紧的,肯定我是憋了一身汗。她一走,我难受得不行,只好用一把匕首在自己腿上拉了两道口子,看着鲜血迸出来。

过了一段时间大姐又来了,身后跟着她为我选定的医生。那医生鬼鬼祟祟的,分明是没有本事,又怕露馅,就装模作样拿出听诊器和血压计来,要为我作检查。我说我用不着这些检查,我对自己的病很清楚。他显得很尴尬,求助似的看着大姐。大姐就说其实检不检查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他开些药就行了。

他就拿出药方来,很郑重地皱着眉,抿着嘴,在上面开了些药,将它交给大姐。

大姐走后,我支撑着走到门口,看见张医生的儿子匆匆从门前走过。我向他打招呼,探问他父亲的病情。

“他服了自己研制的一种抗毒药,危险已经过去了,现在还在昏睡,总要一个星期才会好转吧。对了,他还要我告诉你呆在家中不要乱动。”

“家里怎么会有毒蛇进来呢?太离奇了!”

“那条蛇是他自己养的,都好多年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家里的人都不管他的事,太复杂了,搞不清。”

大姐帮我取回了药。

“你的事我肯定是要管到底的,”大姐说,“等一会儿我叫你姐夫来,我们帮你搬家,搬到我那边去,我们不能眼看那个庸医把你毁了。外面有种传说,说那个庸医专门爱接受患了不治之症的那些病人,接受了之后并不好好给他们治疗,只是将他们引入歧途,这是他的一种嗜好。我想,你的病并不是不治之症,只是落到了他手中才一天天厉害了,要是脱离了他,就会有新的转机。”

“我死也不会到你家里去的,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一点呢?”我硬邦邦地对大姐说。

大姐就哭着跑出去了,我心里倒松了口气。

她走了之后,我就想起张医生的事,一想就全身乱打颤,好像病又要加重了。我赶紧控制自己的思维,什么都不想。

病好后呆在家中没事干,我又缝制了好几个黑布筒,好几双黑布手套,打算出门时穿的。近日里,皮肤的疼痛已减轻了好多,有时竟不大感觉得到了,只要不做激烈动作,不出汗,简直就没有太大的妨碍了。也许如张医生说的,我已经开始适应了?从最初的剧烈疼痛到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或许这才是希望吧。这些日子以来,我不再习惯于像常人那样行动了,我成了一个谨小慎微、行动迟缓的人,一出门就左右环顾,缩头缩脑,两步化作三步走。我这种转变于病情是十分有利的,就是偶尔撞上了别人,或摔了一跤,只要在伤口处撒上张医生的药粉,然后倍加小心,疼痛也会很快减轻。我遵照张医生的嘱咐,除了上街买些生活用品以外,呆在家中哪里也不去。大姐和二姐又来过好几次,可她们是枉费心机,打错了算盘。她们在门口晃来晃去的,不知想些什么主意,而我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