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第2/8页)

我向外一看,只见黑压压的沙子打在门窗上,外面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迈出门外一步都是很危险的。原来弟弟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怎么从来没见他在信中写过呢?这里也许有很长的沙暴季节,那时他躲在家中干些什么呢?我颓然坐在椅子上,既害怕又六神无主。才不过今天早上,我还兴致勃勃的,心里计划着到了这里之后要如何消遣呢,真是人生莫测啊。这也怪弟弟,他在信中把他居住的这座城市描绘成沙漠上的绿洲,风景美丽,空气清新,“只不过很寂寞”。看来他是怕我为他操心在撒谎。可怜的弟弟,竟然被流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要是我早知道,我一定叫他回到我身边,即使是失业,即使是生活困难也比在这样一个牢笼里要好。想着这些事,我的眼睛湿润了。

“别看现在漫天沙暴,明天一早又是花红柳绿。”老头在我背后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明天,会有班车吗?”我压抑着内心的厌恶,犹犹豫豫地问他。

“用不着等到明天,等一会儿就会有三轮车来接我们。”他说。

“我们?”

“对呀,就是你和我。你现在除了跟我走,还能到哪里去呢?要么你等在这里,明天有班飞机回D城,你坐那班飞机回去好了。”他说话时眼睛到处乱看。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痛起来。一会儿外面就有人的说话声,有个青年口中嘟嘟囔囔地进来了,那青年脸色苍白病态,腿细得像麻秆,身子裹在一件带帽子的雨衣里面。

“车子来了。”老头对我说,“把你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包在头上,身上。”

我顺从地打开箱子,将那几件衣服拿出,将全身裹好。再看看老头,他也将带帽子的雨衣穿好了,甚至还戴了副墨镜,那种样子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上了那辆人力三轮车,青年坐在前面的驾驶座上用力向前一蹬,车子便缓缓启动了。车子顶上和侧面虽用篷布围着,座位前面却是敞的,所以沙子不断地打在我们身上,我只好用衣服将头部遮得严严实实的,大气都不敢出。风暴发出像运动场上的口哨声一样的叫啸。紧挨我坐的老头一动不动,大概在心里暗暗好笑吧。好久好久,我才慢慢习惯了一点。车子运行得极慢,我想象青年那麻秆似的细腿是如何在踏脚上挣扎,他如何以令人无法相信的毅力在这样的黑夜顶着风沙向前,随着车轴的每一个“吱呀”声,我的心便揪紧一下。这个青年,他与老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俩与弟弟又是什么关系?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呢?这些疑问塞满了我的脑海,可是我的头被死死地蒙在衣服里面,我无法对老头提问。而旁边的老头,这时竟很响地打起鼾来了。

车子运行得越来越慢,那青年似乎是精疲力竭了,每蹬一下,口里都发出一声呻吟,令坐在车上的我实在于心不忍。最后,他终于放弃了与车轮的搏斗,车子完全停了下来,而他就伏在驾驶龙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被淹没在大风里,可是我能感觉到他身子的猛烈抽搐,这可怜的人!忽然,青年咒骂了一句什么话,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只好麻烦您下来走了,这车子坏了!”他在风中朝我叫道。

“我能往哪里走?我不认识路,而且这么大的风沙!这么黑!”我也叫道,全身如同掉进了冰河,抖个不停。

“这就不是我的问题了。随您的便吧!反正我要走了。”他边说边消失在黑暗中。

老头还在打鼾,一想到身边还有个人,我心里又稍微踏实一点了。怕什么呢,又不是我一个人被留在这荒野里,老头是本地人,熟悉这里的情况,我只要跟随他就不会有危险。他睡得这么香,一定是自有办法。他既然叫了我来,一切他都会有安排的吧,我所要做的只是忍耐。由于有了这些个想法,我对身边的老头的感觉改变了,现在不但不再设法躲开他,他反而成了我的救命稻草,看来我只要紧跟这个人就不会有问题,最终我将找到弟弟,求得他的谅解,我不是不远万里到他身边来了吗?我不是在路上吃了这么些苦头吗?难道这些都不能融化他心中的冰团,使他回忆起姐弟的情谊吗?东想西想的,我终于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在观看足球,裁判的哨子吹个不停,简直要划破耳膜似的。

到我惊醒过来已是黎明,我注意到车子又往前运行了,刚才我就是被车子的启动所惊醒的。一抬头,看到那青年在驾驶座上吃力地蹬着,外面的风暴已减弱了好多,只是仍有风沙,不过大路已经可以分辨得清楚了,路上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行走,手里都提着重物,他们似乎是维族,女的身上挂着白晃晃的饰物。

“你还没有改变主意吗?”老头说起话来,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

“当然啦,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呀。”我说,心里又升起对他的厌恶。

“你最好不要给自己订什么目标,你就设想自己是偶然坐错了班机,来到了这里,这也是可以的嘛。”他的小眼睛在雨衣帽子里狡猾地眨着。

“我是来看弟弟的!”我厉声说道,血往脸上直冲。

一路上我和他都沉默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呢?老头会不会报复我的无礼呢?

车子停了下来,路边有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是很长的一排,走廊对着马路,走廊里有些男男女女撑在栏杆上朝我们看,这正是那种典型的集体宿舍。老头叫我下车,说已经到了。

我跟着他走进这栋房子,老头打开紧挨开水房的一个房间的门,让我进去。

“这是谁的房间?”我满脑子疑惑。

“他的吧,还会有谁?你在这里等吧。”他冷淡地说,“他出去了。”

他说完就要走,我连忙拦住他说:

“等一等,您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怎么知道呢?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可以问这栋宿舍里的同事们。”

老头走了,我开始打量弟弟的房间。房间布置得十分朴素: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隔壁是卫生间,弟弟的床上铺着他参加工作时我送他的床单、枕头和被套,经过五年时间,这些东西已经变旧了,但都洗得很干净。睹物生情,我觉得鼻子酸了,一连串的自责涌了上来。再抬头看墙上,看见贴了很多剪报,那些剪报的内容都很平凡,有的甚至有点幼稚。有一张是说如何预防夏季腹泻的,还有一张是介绍如何保养电器;一张是指导人们如何搞好家庭关系,还有一张是领导们对青年们的寄语,勉励他们努力成材,报效祖国,等等等等,贴了半边墙壁,有的剪报上头还画了很多杠杠。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像弟弟从前的风格。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有些清高,不要说剪贴报纸,就连读报都很少。而现在,他怎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了呢?是长长的、暗无天日的沙暴季节使得他神智疯狂了,干起了这种把戏吗?我把那些剪报读了又读,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些报纸的内容在哪方面引起了他的注意,但这些记号又明明是他做的,因为旁边还有他用红笔写的小字,例如:“精彩!”“关键之关键!”等等,完全不是以前那个弟弟作出的反应,简直像另外一个人。那么是不是存在着一个女朋友呢?是不是有个姑娘对他施加影响,改变了他的人生观呢?我在房里左看右看,完全看不出这间房子里有女人的影响。没有一样多余的摆设,也没有日常生活的氛围,一切东西的摆放都是他的老习惯,十分严谨,十分单调,散发出单身汉的孤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