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第4/8页)

“我正好是他姐姐,一点都不假。您能告诉我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老妇人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

“恐怕你是见不到他了啊。你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弟弟,我要是你,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不能来?他不是我弟弟吗?”我又觉得血在往头上冲,而左脚的大拇指痒得不得了,就像被毒虫咬了一样。

我顾不得礼貌,弯下腰去脱了鞋,拼命搔那脚趾头,趾头立刻就在袜子里面肿了起来,一跳一跳的痛。我一抬头,碰到了老女人鄙夷的目光。

“为什么你要这么激动呢?你快离开这里吧,你坐了这么久,大家都看见了,会对我产生怀疑的。”她有点慌张地向周围扫了一眼,房间里的四五个人都目光炯炯地对准了这里。“你这就走吧,等一会儿我上你那里去,我还要帮你弟弟喂鸡呢,你要听我的话。”

“我不走。”我觉得自己横下一条心了,“请您告诉我,我弟弟到底是如何说起我的。如果我以前犯过什么错误,现在我决心改,这难道不行吗?他为什么要这样躲着我,你们为什么都帮他,莫非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啊,请不要瞎猜,谁也不认为你有错误,你弟弟也不认为,所以也不存在改错的事。你总认为自己犯过错误,我不太习惯你这种思维方式。唉,你怎么一点都摸不清你弟弟的心事呢?在刮风暴的日子里,他可是把什么事全告诉我了啊。现在你既然冒冒失失地跑来了,只好在他房里呆着了。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我们就是要帮你也插不上手。”她垂下眼皮,显出厌烦嫌弃的样子。

我在宿舍的走廊上又迎面碰见样子很凶的年轻女人,她正和一个老头在比比划划的说什么,看见我连忙停了嘴。老头转过身来,原来他是和我同机来这里的那人,他换了一身衣,所以刚才我没认出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老头搔着光头问我,很不高兴的样子。

“走?为什么要走?我是来和弟弟见面的,他既然没有死,总会回来的。”

“你还是这样想吗?这话你说了好几遍了,这里人人都知道你来此地的初衷。”他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

“那我就再说一遍。”我仇视地看着他们两个。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你,难道他会走回头路吗?”青年女人又朝我翻白眼。

我恨不得一口啐在这个女人的脸上,可是我只能忍气吞声。

回到弟弟房里,闹钟忽然响起来,使我原本沮丧的情绪沉到了最底下。闹钟响的时间比一般长了两三倍,简直有些凄厉的味道,天知道这面钟的发条是怎么回事。我瞪着贴在墙上的那些剪报,打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忽然我瞥见了剪报上的一个标题,粗大的黑字写道:“警惕我们身边的敌人。”我心里一怔,定睛仔细将文章读下来,原来是写的关于空气污染的小文章。我觉得那标题实在扎眼,弟弟还用粗粗的红笔在标题周围画了一个框,旁边打了三个惊叹号,一个比一个大。我眼前出现弟弟用红笔画惊叹号的样子,不知怎么,那样子十分狰狞。房里也呆不下去了,我从窗口探出身去向外张望。

“你不要在这里到处乱走啊。”同机来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这里的人都在议论你呢,你太招摇了啊。你要知道,这里人人都知道以句有这么一个姐姐。以句这人容易感情冲动,他把自己的私事泄露得太多了点,当然他有点言过其实,在沙暴季节里嘛,人们什么话都讲得出来的,可是只要一讲出来就成了既成事实,大家就都记住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以句因为对自己说过的话感到羞愧才躲起来的,他可能是怕你来叫他回去才出走的呢。我对你有个建议:你最好呆在房间里不要乱动,吃的嘛,由我送来。你看,外面又起风了,反复无常的气候啊。天又暗下来了,等一会儿就会变得黑洞洞的,而黑暗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你是新来的,还没习惯这里的环境,所以不要乱动。”

老头警告了我之后就要离开,我站起来对他说:

“等一下,我问您,我弟弟是不是就躲在这楼上?我有种直觉,好像他在这附近什么地方,他一定没有离开多远。再说风暴时起时落,他怎么能走得很远呢?”

“你真聪明,可是你错了。他前天就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前天天气晴朗。”

“可是他怎么能随便就离开,他还有工作。请问这里的人都不工作吗?就像寄生虫一样活着吗?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急又响地向他发问。

“慢慢你就会知道的,你,不要激动。”

他关上门出去了。

天黑了下来,这一次比夜里更黑,完全是漆黑一团。风声由远而近,怪叫着,沙子如暴雨一样打在紧闭的窗户上。我从未见过这么猛烈的风,震耳欲聋,似乎要把这栋宿舍从地上拔起来。我害怕极了,连忙打开电灯,在床头的墙角蹲下来。三只小鸡都将小小的头伸进翅膀里藏着。我感到墙壁在动摇,发出“吱——吱——”的声音,而门外有喧闹的人声,是不是这栋房子要垮了呢?我紧张地判断着。喧闹的人群慢慢向屋内移动了,手电筒的光到处乱晃。我把门打开朝走廊里探出身去,看见这些人从头到脚都蒙在雨衣里面,一个个鬼似地钻进了那些房间。有一团黑影猛地朝我身上撞过来,弄得我差点跌倒。是小卖部的老女人,她也穿着带帽子的雨衣。她一把将我推开进到屋里,立刻就蹲下去看那三只小鸡,从雨衣里头拿出切好的菜叶喂它们。小鸡发出叽叽的欢快的叫声,老女人在墙跟坐下来,似乎很疲倦。墙壁还在轻轻地摇晃,沙子还是猛击在玻璃上。

我走近老女人,忧伤地坐在床沿,说:

“以句为什么这样恨我呢?”

“你真的不知道吗?”她眼里闪过一丝狡猾的光,“在储藏室的漫长的夜里,他向我吐露过那些遥远的事。风刮得越紧,他的思维越是伸向漆黑久远的深处。于是他谈到了他九岁那年发生的事,他的叙述很不确定,充满了假设。我记得他在黑暗中发出的笑声就如两块竹板的撞击声,我没听完就吓得逃了出来。”

九岁?他九岁那年发生了什么?这并不难记起。那年夏天十分炎热,弟弟的厌世倾向开始萌芽。我记得他整日里都在河边的沙滩上徘徊,在烈日里暴晒。忽然有一天,他在自家的门口摔断了脖子。我看到他跌下去的,摔得并不重,而且是慢慢地向下倾斜,最后着地,可是他太孱弱,脖子还是断了。从医院回来后就是长达一年被固定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小小年纪的他竟说出“还不如死了的好”这样的话来。我坐在床边给他读书本上的故事,当他脸上显出厌烦的神情时,我就提议和他一起来做一种幻想的游戏。我对他说,他完全没必要认为自己是摔断了脖子,他可以这样想:是他自己想换一个脑袋,现在通过手术,他的脑袋已换成了比如说,一只猫的脑袋,现在他可以像一只猫那样想事了。为了这个他必须付出代价,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养伤。弟弟听了我的话笑起来,最艰难的日子就在我们的奇思异想中过去了。后来他恢复得十分好,一点痕迹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