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第2/8页)

云嫂隐隐地有点激动。

“你是有林吗?”她问,她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

“嗯。你是秀梅。”他说话时目光飘忽不定,“那只恶鸟要毁掉你。”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不来呢?我常来的,这里并不远。”

“离哪里不远?”云嫂吃惊地看着他。

“离家里。我家就在这附近。”

“你的家?”

“是啊,那里。”他指着身后的那片荒地。

云嫂这才想起自己一直倚在有林的身上。他真的是那个有林吗?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害臊?他搀着她往前走,她就机械地迈动脚步,身上的伤痛也缓解了。他们正往西边走,过了荒地,就是一大片沼泽地。云嫂在心里嘀咕:难道他住在沼泽地里?

“有林,你有工作吗?”

“还是老本行,修轮胎。我这辈子只会干这个。”

“这荒地里怎么会有人来修轮胎?”

“总有那么一两个,你没注意到他们。太阳快落山时他们就从沼泽地那边过来了。”

“沼泽地?!那里头是不能走人的啊。”

“他们很轻,可以走。”

本来倚着青年时代的偶像男人,云嫂心里已经激动起来了,听到这句话却一愣,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她有点想挣脱他,可是一用力反而同他贴得更紧了。她的心底慢慢地对他生出了欲望,但她又感到这种欲望很可怕。她的手臂变得很长,紧紧地搀住他的身体。

“那么,你也可以从那上面走过去?”她的声音在发抖。

“嗯。可以的。”

他们可以看见沼泽地了,那里有一棵苹果树,有林的工具就挂在一根伸出的枝丫上,镀铬的扳手闪闪发光。看着这幅风景画,云嫂的心里变得阴沉沉的,这种阴沉却并没有遏制住她心底的欲望。

在苹果树下,两人坐下来歇息。沼泽地里乱糟糟的,吵得厉害,是那些鸟。云嫂一凝神居然发现那里面有一座小小的坟墓,上面还竖着一块墓碑。云嫂问有林那是谁,怎么能在沼泽地里造坟?有林在回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他。”

云嫂身上已经不痛了,一阵一阵地发热。她听到有林在说:“我们脱掉衣服吧。”那声音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她迟疑了一下就开始脱衣。有林也脱光了。两人抱在一起向沼泽地走去。严格地说是有林将云嫂拖着往那边走。

太阳在上面晒着,水是温热的。沼泽地里的性交不像真实的性交,只有极度的渴望没有快感。起先云嫂以为自己要沉没了,可是身体下面的湿土有很大的浮力,她和有林的半截身子埋在里头,却并不沉下去。她紧紧地抱着他,她觉得他对这里的地质方面的情况很有信心。

他们回到苹果树那里时身上粘了几条蚂蟥。云嫂觉得蚂蟥很恶心,就用力拍,将那两条拍出来了。她穿好衣服。有林身上粘了五条,他毫不在意,也不穿衣服,坐在那石礅上将迷茫的目光投向沼泽地的远方。云嫂想,他已经将她忘记了,他俩这究竟算一种什么关系?但是云嫂此刻想不清这种事。她一抬头,看见苹果树上挂着很多黑色的环,一环套一环,很像五妹的剪纸的图案。她想问问这个男人树上挂的是什么,但是她看了看男人脸上的表情就打消了问的念头。

“我要回家了。我有点怕那只鸟。”

“那我就送送你吧。”

有林穿好衣服,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云嫂走得很快,经过家门口对面的桑树时,没有看见那只鸟,只是地上有一摊鸟粪。云嫂进了院门,反身一看,有林已不见了。

云伯和五妹正坐在院子里下象棋。云嫂提高了嗓门说:

“我们村里有谁到沼泽地里面去过吗?”

云伯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回答:

“没人去过。但是夜里有外地人从那里面出来,听说人来车往的,很热闹。实际情形究竟怎样我也没见过。”

云嫂疑惑地看了看丈夫,一声不响地进厨房去了。

云嫂一边做饭一边用力回忆自己是如何去的沼泽地。那地方离村里少说也有四十里路,自己怎么会像生了翅膀一样,一会儿去,一会儿又回来了?要是总这么容易,那有林不就像住在自己家门口一样?她感到自己闯了祸,也许今后会有麻烦了。那时在家乡,自己并没有爱上有林。他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还有,这个人真的是有林吗?

夜间,月光在卧房里投下那个长方形时,云伯已经在好几个梦境里头出出进进了。云嫂猛地醒过来,听到了隔壁的响动。她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冲出去了。

“五妹!五妹!”

她哆哆嗦嗦地摸到窗台上的火柴,点上灯。床上没有人,五妹在哪里?啊,原来蹲在衣柜那边呢。五妹站起来,用一只手遮住半边脸。

“你的脸怎么啦?”

“不要你管!”

云嫂突然用力拉开五妹那只手。她吓得倒退了两步——女儿的半边脸像被刀削去了一样!

“啊!云山!云山!”云嫂凄厉地叫了起来。

“真是少见多怪。”

五妹说了这句话就走出去了,她的脚步很沉着。

在灯光里,云嫂看见满屋子都是那些黑环,一些在空中游走,一些巴在墙上,连屋梁上都悬了不少。云伯进房来了,他似乎毫不在意这些黑环,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当中。

“五妹……她的脸……”云嫂结结巴巴地说。

“哈,这小家伙!她的骗术越来越高明了。不要理她。”

“什么东西攻击她……是不是那鸟?”

“可能是吧。不过你不用为她担心,她的命硬得很。”

“命硬?”

云嫂带着疑问回到了床上。她在黑暗中问云伯:

“从前在龙街街头修轮胎的有林,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还找他修过轮胎嘛。他很早就去北方了,那边有亲戚邀他去开工厂。”

“可是我看见我们这里有个人很像他。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呢?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

云伯似乎在暗笑。过了一会儿云嫂就听到了他的鼾声。

巨鸟还是蹲在那树上,但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来袭击云嫂家的牲畜了。它蹲在那里干什么呢?云嫂觉得它极度的饥饿,即使在白天眼里也发出绿光。云嫂有时想绕开它,可不由自主地又走到它那边去了。有一回,她一抬头吓得差点坐到了地上。过了一阵子,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莫非这家伙要吃的是我?”回过身去再看它,竟发现它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又后悔了:刚才不该去接近它,太危险了。

站在豆角藤边上,吹着清晨的凉风,云嫂回忆起早年同云伯相遇的情景。他家是外地搬来的,来了好久街上的人都没有觉察,因为他们太不爱说话了,也因为他家是送煤的,送煤工一般被人瞧不起。云伯年轻时比较瘦,不像现在这么健壮。那时他拖了一车煤,从邻街那个最陡的坡底往上走。天下着毛毛雨,他的轮胎打滑。他爬上去又滑下来,爬上去又滑下来。云嫂站在一边看呆了。大约是他滑下来的第八次还是第九次,云嫂看不下去了,就冲上去从后面帮他推车。后来他俩一块上了坡。没想到云伯将煤车停下来,生气地指责她不该多管闲事。云嫂的脸涨得通红,白了他一眼就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