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第4/8页)

“帮沼泽地里的人修轮胎,太可怕了。”五妹说,“我最怕的就是那种事——推着平板车在沼泽上面走。”

“你见过吗?”云嫂轻声问她。

“小的时候见过一次。但那些车上坐的是犯人,推去杀掉的。我因为不敢看,就哭起来了。”

“瞎说。你什么时候去过沼泽地?我没有印象。”

云嫂心里想,这个小孩怎么可以这样信口开河,她小的时候多么乖。她这样编故事,难道是因为她对有林心存反感?

“那些犯人胡子都很长,脑袋像被砍平的树桩一样。拖他们的车夫都是样子最丑陋的,有一辆车啊,车夫是个老猴子。”

“谁带你去的沼泽地,你还记得吗?”

“记不清了。我想应该是爹爹吧。”

五妹走后,她站过的地面出现了几个黑环,像是烧灼的痕迹。云嫂用脚去擂也擂不掉。再凑近去看呢,又根本没有什么环。

掌灯时分他们吃饭了。云嫂换了根新灯芯,那油灯分外明亮。云嫂看见父女俩的面目在灯光里头变幻,而且有个黑影,一会儿立在云伯身后,一会儿又立在五妹身后。云嫂忘了往嘴里扒饭,一下子说出了声:

“有林?”她说了就吓坏了。

“有林在那种地方生活,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困难。我猜想那里头有些玄机。不说这个了吧,我怕吓着了五妹。”云伯说。

五妹的眼睛闪闪发光,让云嫂想起怪鸟的眼睛。

“爹爹还用老眼光看人,哼。”

“难道有林已经死了?”云嫂说。

云伯笑起来,云嫂看见他身后的黑影朝他弯下身。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死!你不是看见他了嘛。我已经说过了,他过得潇洒!分开的这些年里头,我也在惦记着他,可是住在沼泽边上这一着是我没想到的。从前我拖煤,他修轮胎,那时我觉得我同他是一类人,现在看起来呢,还是等级不同啊。想想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们的性格怎么能不改变?”

云嫂盯着丈夫那张渐渐变得稀薄的脸,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云伯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今天是怎么啦?他身后的那个黑影好像在嗅他的头发。云嫂想站起身,却像被钉在椅子上了一样。她的心里头在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放下了筷子。

“妈!”五妹叫道。

“啊?”她清醒了一点。

“你应该给我钱买蜡纸了。”

“哦,好!五妹真勤奋啊。”

五妹站起来回房里去了。就在这个时候猫头鹰叫了起来。那不像是普通猫头鹰发出的那种恐怖叫声。在云嫂听来,一点都不恐怖,只是有点怪,激越,高亢,声音拉得惊人的长。她想,或许这就是鸟类的山歌?它叫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云嫂点上另一盏灯去院门那里察看,她仍旧担心她的鸡鸭。但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四周静静的。再看外面,那棵老桑树在微风中轻轻地点着头,而猫头鹰已不在那树枝上了。刚才大约是它的大爆发。它所爆发的是什么样的情绪呢?鸟类的心思真难以猜测啊。有两个村里人从那树下经过,他们在吵嘴,突然就打起来了,其中一个将另一个年纪大些的掀到土沟里去了。云嫂听见沟里的那个在大声呻吟。云嫂叫来云伯,她想要他去帮帮那老头。

“我看他并不要我们帮他。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云嫂就过去了,不知为什么一路上磕磕绊绊,有那么多乱石和土块堆在小路上。

“翁家大叔,您要我帮您吗?还是让我叫人来帮您?”

她朝着下面那黑糊糊的一团说话,那团东西却并不答她的话,相反,她听到他口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就像老猫遇到可疑的危险对手时发出的威胁声。云嫂害怕起来了,她转身快步走回了家。

“翁家大叔是怎么回事呢?”

云嫂说这话时,又看到云伯在暗笑。

“我觉得他是在那土沟里享受生活。”云伯说。

“如果我打开院门,我们的鸡鸭和小猪不会有事吧?”

“难说,谁也不能保证。”

云伯回屋里织麻鞋去了,他喜欢夜里干活,他要一直干到午夜。

云嫂再看了看土沟那边,现在一点响动都听不到了。不知怎么,云嫂的脑海里出现了沼泽上的车队。她咕噜道:“什么东西离得越来越近了。”她往房间里走去时,两条腿像铅一样重。

五妹告诉她说,她上回到集上去卖剪纸,一群妇女围着她,一共要走了一百件。那些女人土头土脑,像是老山沟里头出来的,还有两个盲人。

“她们买的是你的那些连环套吗?”云嫂问。

“是啊。她们说要拿回去学着剪呢。我问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她们就说了一个奇怪的地名。肯定不是我们省。她们说话倒是听得懂。有一个老一点的告诉我说,她们住的地方一年四季被太阳晒,所以喜欢黑色,也喜欢圆环。”

云嫂打量着五妹卧房的墙上,现在那上面贴的不再是黑环图案了,换上了许许多多黄色的蚁,看了真肉麻。五妹真是心灵手巧,那么小的蚁,她可以剪得活灵活现。可她为什么不剪一点让人看了轻松的东西呢?

云嫂站在五妹房间里发呆,五妹就瞪着她看,分明是催她快点离开。云嫂感到,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五妹变得越来越强硬了,不论干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她叹一口气,回自己房里去了。

她和云伯住的这间卧房很宽敞,老式的雕花床也很大,像一间小房子一样。刚刚搬来时,云嫂很不安。于是每天吃过晚饭云伯就将灯吹熄了,让家里黑得像地洞一样。这一来云嫂的心情就渐渐好起来了。那个时候有一种夜鸟总是飞到他们的窗台上来,通常有十几只,身体很小,叫声细小柔和,像灶上的老蟋蟀一样。云伯开玩笑说,是他将鸟儿唤来的,为了让它们给云嫂做伴。果然,黑夜里的这些细小声响镇定了她的神经。后来它们就不来了。云嫂就尽量多养鸡,因为鸡也能驱除心中的不安,尤其是那些生蛋的母鸡。

云嫂一边纳鞋底一边想着这些美好的往事。奇怪的是当她想到有林与她之间发生的怪事时,她一点都没有内疚的感觉,她只有好奇心。偶尔她甚至生出这种念头:即使将这事告诉云伯,云伯可能也不在乎。她感到这两年父女俩为某种她无法深入理解的事着魔了,其他的任何事都不会让他们有什么震动。

她突然觉得很困,因为云伯还在织麻鞋,她就先上床了。她上床一会儿又没有瞌睡了。她听到窗子没有关严,就起来关窗。

“谁在外面?”

“是我,有林。我从集市上回来,给你们带了一些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