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保的地盘(第3/5页)

邻居将那本旧书交到梅保的手中,梅保感到书页像贝类一样在他手中一开一合的,而且潮湿,滑溜溜的。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书?邻居在笑。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这里是海的中心嘛。”他说。

“有一些狼,狼可以生活在海里吗?”

“怎么不能?连鹿都可以。你看看你手里的这个,你还怀疑什么呢?”

邻居的口气有点忧愁,仿佛是为梅保的愚顽忧愁。

“请你让开一点,我要爬树了,我每天都要像这样运动几次。不然的话,我的腿脚就退化了。要知道这里是海啊。”

他一会儿工夫就上去了,声音在树叶间响起。

“你不能离开这里吗?到处都可以锻炼身体啊。”梅保仰着头说道。

“一个人到了海的中心,怎么还能离开?当然你是可以离开的。我的眼里现在尽是些庞然大物,鲸鱼一类的。刚才你沉下去的地方你以为是小水沟吧?不是,那可是鲸鱼的背。几百年都难以经历一次的。”

他用手电往下照,照花了梅保的眼睛,梅保就低下了头。梅保心里想,他天天在家门口见到邻居,为什么从未想到这个人是住在海里的?他是最近才来到这里的呢,还是从来就是个两栖动物?那本书还在他手里,书页好像变成了软体动物的嘴巴,咬着他的手心,痒痒的。邻居下来了,喘了喘气,又爬上去了,边爬边说:“我可不想荒废了腿脚,我对自己的身体很在意。鲸鱼和大白鲨也是这样。”

对于梅保来说,这个地方当然也是很熟悉的,他竭力要回忆起上次在这里见到过一些什么。是三角形的花园?不,不是三角形的花园。是铁路边的小木板房?不,也不是铁路边的小木板房。他回忆不出相关的印象。这时他看见了马灯。

“不要理他。”邻居在上面笑着说,“那人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流氓。你想想看,一个人可以顺顺当当地养起狼来,那会是一种什么人品?我同他不是生活在一个层次的,可是他想来就可以来,这有多么可怕。”

梅保不理解为什么这会很可怕,又觉得邻居是在说笑话。他睁眼看着那马灯,马灯越来越近。邻居在树上一言不发了。

老头牵着一匹狼在梅保面前站住了。两个相似的黑影。

“只有这里适合养狼。”他对梅保说。

“可是这里是海。”梅保镇静地回应他。

狼凑过来在梅保手里的那本书上嗅来嗅去。梅保想,到底是同类啊。

“我们要走了,这里有人不欢迎我们。其实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呢?海里就不能养狼吗?你说是不是?”

他牵着他的狼下坡去了。

这时邻居又在上面笑了起来。

“梅保梅保,你这辈子已经吃了定心丸了!”他说。

“为什么呢?”

“这里的地形全让你摸清了嘛!”

“我不是有意的……”

“先前我也不是。你看我现在多么熟门熟路。”

邻居跳到地上,一把从梅保手里抢过那本书,在黑暗中翻动书页。

“刚才那恶狼在书页上嗅出点什么来了。这些全是事先策划好的。啊,我刚才紧张得出汗了。你为什么不把书交给他呢?”

“原来你想让他拿走你的东西?”梅保诧异了。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这种地形图长得有脚,迟早会走到他们那边去。你到过他家里,应该知道那种家庭的习性。”

“什么习性?”

“你真不知道?不,我不想说。把房子建在那种地方,会有什么习性?所以这些妄想狂就养起狼来了。不管他们如何看我,我就是不投降。我这里是海的中心。”

邻居走到一边去翻书,口里念念有词。

天边出现了一线朦胧的光,可能要天亮了。梅保看见了熟悉的房子的轮廓。

“那不是同一所房子。你去吧。”邻居说。

梅保走近房子。的确不是同一所房子,但也许他以前来过,太眼熟了。

那并不是真正的房子,只不过是一个大木箱一样的东西,木箱的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门。一位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晨光照在他脸上。梅保看着他脸熟,只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你就是那挑炭过来的梅保吧?我听人说起过你。”他和蔼地说。

“您是——”

“我无关紧要,你就不要问了。出来了,就别顾家里的事了,把自己当作没有家的人一样,见狼打狼,见海豚骑海豚,在山上见了深涧也往里跳。”

“老兄,您说话真有趣,可我为什么就想不起你的名字呢?”

梅保心里很困惑,他伸着脖子看了看大木箱里面,看见几样简易家具。

“这里只是个驿站,谁都可以住的。”那人说。

“我也可以住吗?”

“你也可以住。我就是等你来住的。有人说这里是海,我看是山。”

梅保走进去,在那张简易床上躺下,他实在累坏了。他想,为什么都说他挑炭上山?他难道是个做苦力的?他看见那人也跟进来了,在他上面讲话,那张白脸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梅保知道这个大木箱里也有些可疑的声音,和这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很快他的视线就模糊了,他睡着了。但没多久他就醒了。

梅保醒来时那人已经不在了。他走到外面,外面就是礁石山,右前方是他待过的那棵大树,邻居在树下看书。此地多么安静啊!但梅保心里并不安静,他觉得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怂恿他尝试某件事。那会是什么事?梅保想了想,想不出来。他弯下腰去系鞋带。当他直起腰来时,忽然冲口而出,说:

“山!”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邻居立刻向他跑过来了。

“祝贺你,梅保!我真激动,你终于看到了!”他说话时脸都红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梅保漠然地说。

“不要紧,这是因为你还没有习惯。我们做邻居有多少年了?总会有二十多年了吧?一个人周围的地形可不是那么容易弄清的,可你这小子从小有大志,你五岁那年我就看出来了,嘿嘿!你那老父亲对你的教育抓得很紧。”

邻居匆匆地对他说完这些,又跑回那棵树底下去了。

梅保想,他周围什么也没有改变啊。他又想,可是他期望什么样的改变?这位邻居老江,他认为关键在于弄清自己周围的地形,看他的样子倒是如鱼得水了。可是梅保说话没有他那样的底气,他说是海就是海,他手里的那本地形图就也画着海,真了不起啊!他记起那个人说他是在等他,也许是等他来住这驿站吧。以前他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场景,有土屋,有青砖瓦房,有废弃的工厂,有老人福利院,还有突然出现的铁路网、高压电线网等等。那些场景里也有人,可从来没人对他说“我就是等你来住的”这种话。他有点想丢弃对这里的印象走开去,但这里的氛围又使他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