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村庄(第2/4页)

“你可不要到处乱看啊。这楼里东西太多了,东看西看把你的眼都看花。你要坐在房里多听一听。”

我一瘸一瘸地退回房里坐下,心里涌出一股伤感的情绪。我不记得有多少年了,我一直想从家里出走,我想去西山的寺院里学武术,过一种清苦的有意义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我始终未能实现我的夙愿(因为路途遥远,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也因为对家人的感情)。从小我就羡慕那些飞檐走壁的强盗,盼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他们的本领。后来我又听说那种本领被称作“武术”,于是日日盼望有人教我武术。可是要学武术就得去西山,而西山,远得就像天边,就是坐火车都得四天四夜。而且那是一座草木不生的石头山,仅有一条隐蔽的小路可以通到山顶的寺院。我的一个表兄也想学武术,他去了西山,后来又回来了。他说他在那山下转悠了一个星期,始终找不到那条上山的小路。他看见有人在半山腰出现,也看见有人从山里出来,可就是没法找到那条路。后来他就死了学武术的心。我也在几年前死了这条心,因为我的腿坏了。腿是无缘无故地坏的,不是关节炎也不是风湿,莫名其妙地就痛起来,而且越来越不灵便。

坐在这烘房似的房间里,流着汗,我闭眼想着一些遥远的事。每次我想着这一类事,我的腿就会舒服一些。当然,我也在听。那人的脚步声清晰而沉着,他会不会是从西山来的少林武术弟子呢?我一兴奋就睁开了眼,我想问问娄伯。啊,娄伯已经不在窗台上了,也不在房里,他下楼去了吗?我没听到他下楼。那么他是从窗口游出去了?我又到门口去张望,我看到的仍然是悬置的景象。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几步,立刻就吓坏了,我匍匐在地。我是没有勇气朝半空中迈出脚步的,即使我学了少林功夫恐怕也不敢。太危险了,我必须赶快回房里去。我爬回了房里,站起来,拍打着衣服上的灰。想想看吧,这楼有二十四层高啊。我听着那人的脚步声,心里越来越想同他见面了。长得难看,就不能见人吗?这太没有道理了,娄伯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娄伯!娄伯!”我喊道。

隔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回答我。那声音仿佛是从某条隧道传到房门口那里。“不要喊……不要……”

那绝对不是娄伯的声音,也许是他的乡下侄儿在回答?

“娄伯!”我又喊。

“不要喊……危险……”

那人是在楼梯那里,也就是说,他在半空。从他的声音听起来他太像悬在半空了。我不忍再喊,因为怕他掉下去。也许面临危险的不是他,是我,他在说我要遭到危险?我是不敢再喊了。这里是娄伯的家,他终究要回来的,可能他不过是下楼买菜购物去了。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大,所以房里有点燥热,我不应该因此就大惊小怪起来。想到门外有个人悬在半空,我流汗流得更厉害了,衣裤都贴在我身上,很难受。既然外面没什么可看的,为消磨时间,我就用目光细细打量房里的家具吧。我从娄伯的木床开始。

娄伯枕头那里除了放着一个手电筒之外,还放着一副扑克牌!那副牌很眼熟,简直就和我从前遗失的那副一模一样。我在衣服上擦了擦出汗的手,走过去将扑克牌拿起来。我的手抖得厉害,我的记忆一下又回到了那天下午。啊,我想起来了,是娄伯干的!那个站在蚊帐后面阴影里的、穿胶鞋的老男人,不是他又是谁?他拿走了我心爱的扑克牌!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一点都没怀疑到他身上去,因为我认为他是个严肃的人,不会对这种娱乐品发生兴趣。这副牌有点发黄了,散发着过去年代的气息。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种款式的扑克牌了,多么朴素,令人遐想联翩。看,在这个小王的头上,我还用圆珠笔做了一个不显眼的记号呢,那时我就怕别人偷走它。娄伯啊娄伯,你是怎么回事呢?

我将扑克牌放回枕头边,我的心里不像刚才那么躁动了,也不再流汗了。我鼓起勇气再看窗外,天空虽然还是白茫茫的,但是太阳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样子。不知怎么,我心里觉得某件事已经发生过了,所以焦虑也莫名其妙地减轻了。既然十几年前就发生过那种事,那么现在发生的事也一定有它的理由了。我只应该等待,不应该没来由地着急。听,脚步还在响呢,那位来自乡下的、无法同我见面的侄儿,他多么镇定啊。他现在居然已经上来了,真的,他就站在门口,他跺着脚,跺去鞋底的泥土,他马上要进来了。我走过去拉开门。

是娄伯。娄伯买了菜回来。他放下手里的菜,忽然瞥了一眼床上的扑克牌,会心地一笑,说道:

“你看见了啊,那可是我从前收藏的古董呢!我的侄儿已经走了。”

娄伯又变成从前的那个娄伯了,他欢欢喜喜地在煤气炉上做饭,一边还同我说些小区里头发生的逸事。我走过去帮娄伯洗菜,我打开自来水龙头,立刻就有溜溜滑滑的小动物流到水槽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它们就进了下水管。我瞪着那几株芹菜,满心都是懊恼。娄伯在我身后笑了起来。

“我这个小区是‘都市里的村庄’嘛。小鱼儿啊,蝌蚪啊,到处都是,也有蚂蟥和血吸虫。我们早就习惯了。”

自来水发浑,还有泥腥的味道,难道这水不是来自水厂,却是来自乡下的水沟?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区。我记起我早上进来时,小区里一个人都没有,似乎是,人人都待在自己家里。从十多年前开始,娄伯就不愿同人们来往了,他如愿地搬到这里,同我们大家隔离起来。然而我发现这些年里,他同我们的关系仍然是很密切的。我拿不出证据证明这一点,但这个房间里的氛围、种种奇怪的现象,无不向我提示着娄伯对我们的关注。也许这种关注不那么令人愉快,有时还有种阴森的意味,可我无法否认它的存在。我此刻观察着他熟练地烧菜的样子,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多年前地上的那双解放牌胶鞋。我得出一个吓人的结论:娄伯无处不在!

我洗好了菜,娄伯叫我坐下来休息。我刚一落座,就听到了楼梯间的脚步。原来那侄儿还没走啊。

“是谁在那里上楼?”我问。

“还能是谁,你都认识的嘛,不信你去看看。总是这样,他们都想来我这里,可又没有勇气。你算是一个有勇气的吧。刺猬啊,你去门口看看吧。”

我再次来到楼梯口,这时右边的电梯正好下去了,也许那个人乘电梯走了。不,楼梯那里还有一个人,他是我以前的同学,常来玩扑克牌的那一个,我们很久没来往了。他有点慌张,连忙快步下去了。我有点明白了——大概总有人在这楼梯间上上下下,或许他们是拿不定主意,或许他们是喜爱这项活动。先前听到的那一个一定不是拿不定主意,因为他的脚步声那么镇定。他们是否也会处于悬置的恐怖中?